“国民公会可能会倒闭,但不会变质”——对共和国来说,处决路易十六的意义就在于此。处决路易十六瓦解了君主制的神圣性,有效避免了旧制度的复活。尽管法国直到19世纪80年代才终于把共和制稳定下来,但旧制度在大革命后永远地消失了
瓦伦出逃证明了路易十六在政治上是不可靠的,利用路易十六来增强革命合法性的想法破产了。总能看到很多回答认为,应该留着路易十六,让他公开做“我是法国的前国王,但现在只是共和国的一位公民”之类的表演来增强革命的力量。然而,路易十六曾不止一次做过类似的表演,1789年时他在民众面前回应革命的呼声,1791年国王正式向《1791年宪法》宣誓,路易十六和安托瓦内特也曾先后与米拉波、巴纳夫等立宪派领导人合作。但在出逃时,路易十六留下了一纸声明,宣布他在革命后的所有表态与命令都是在被迫的情况下作出的,完全否定了君主立宪的合法性
在瓦伦出逃事件前,革命者中共和派并不占多数。国王出逃后,布里索、博纳维尔、孔多塞侯爵等民主派人士立马要求成立共和国,科特利埃俱乐部和外省的一些俱乐部要求议会就共和问题进行投票,罗伯斯庇尔则认为应该立刻解散制宪议会,重选立法议会。斐扬派的确成功遏制了共和派,在重选后的立法议会中,立宪派仍旧占多数,但是路易十六却在吉伦特派鼓吹的对奥战争中看到了机会:如果法国在对奥战争中惨败,那么奥军开进巴黎以后将会恢复绝对君主制。于是,王室抛弃了斐扬派,转而支持吉伦特派,发动了战争
然而,战争走向了对路易十六最坏的方向。如果法国军队获得大胜,那么路易十六和吉伦特派的大臣们都将成为“法兰西民族英雄”,如果普奥军队迅速击溃法军,开进巴黎,那么他们必然会帮助路易十六恢复绝对君主制,但战争之初的形势是,法军处于下风,接连遭遇失败,但并没有完全溃败,普奥军队也没有齐心协力对法作战。战争的不利还伴随着经济危机,杜穆里埃政府灾难性的经济政策导致了急剧的通货膨胀,指券的价格不断下跌。通货膨胀导致农民不愿意出售粮食,因为政府用以购买粮食的指券很快就会贬值。大量粮食被囤积起来,很快就在城市造成了粮价上涨和供应困难,而高企的粮价在几百年的时间里一直是巴黎市民暴动最重要的诱因之一。在1789年的时候,多数民众的确把国王看做是善良的人,认为国王的昏聩之举是听信了身边的贵族的谗言,但到了1792年,民众的敌意不再只针对大臣,而是直接针对国王和君主制本身
法兰西君主制从等级社会和君权神授的学说中汲取合法性。在等级社会的学说中,等级制是天然形成的、最符合社会自然秩序的社会制度,在等级社会中,不同的法国人构成不同的社会等级,他们分别承担不同的社会职责,而君主制是等级金字塔的顶端,他负责调解不同等级的矛盾,领导整个法国社会。在君权神授的学说中,波旁家族对法国的统治源自于神意,君主的神圣性和权威通过波旁家族的血脉代代相传,有且只有波旁家族对法国的统治是合法的
早在启蒙运动时期,等级社会就遭到了越来越多的质疑,启蒙学者无一不认为,等级制体现了赤裸裸的不平等,它不是什么社会自然秩序,反而是暴政导致的压迫。除了孟德斯鸠一派以外的学者还对贵族和教士进行了直接的攻击,认为他们不事生产,是社会的寄生虫,还阻碍了社会的进步。资产者和中产阶级经济地位的上升和上流社会中流行的波西米亚简洁风格让他们在外表上几乎和贵族看不出区分,标志着身份差别的贵族头衔就变得尤为碍眼。在大革命之初的8月4日之夜,等级制就被完全废除。随着等级制的废除,国王不再是等级社会的领导者,他变成了平等的法兰西人的国王,一个民族国家的统治者——这就把是否存留君主的决定权交给了民众。“推翻国王”第一次成为了可选项,在1789年的时候意识到这一点的民众还很少,而到了1792年,无套裤汉都意识到了,他们不一定需要一个国王。原本这还不足以给路易十六定罪,但遗憾的是,路易十六和安托瓦内特被人发现与奥地利人私下保持着联络,甚至公然泄露情报、邀请奥地利军队帮助他们恢复绝对君主制。这些来往信件给路易十六的声誉造成了决定性的打击
而王权的神圣性并没有像保护查理一世那样保护路易十六。事实上路易十六和他的律师对此也不抱什么期望,路易十六在国会面前为自己辩护时,并没有重申国王统治法国的合法性,相反,路易十六的律师选择了保守的辩护策略,也就是一口咬定自己对宪法颁布后反革命的阴谋一无所知,并宣称根据法律不溯及过往的原则,宪法颁布前国王的一切行为都无罪(因为在绝对主义时期没有规范国王行为的法律)。当路易十六在断头台上殒命后,法国并没有人宣称看到了什么神迹象征着路易十六的重生和上帝对法兰西降下的神罚,君主制的神圣性在革命期间早已烟消云散,行使了民主的选举权和被选举权的民众对君主不再抱有什么神圣的情感
那么,回到开头,处决路易十六的意义是什么呢?
处决路易十六在法国造就了一群弑君者,也就是在国民公会中投票赞成处决路易十六的议员。而这些议员是选民选举产生的,议员被视为这些选民的代表,他们的投票在法国人中也产生了一种共同行使投票权赞成处决国王的情感。这一情感尤为强烈的是革命军队,雅各宾派建立的军队是一支高度政治化的军队,这支军队在革命期间与反革命一方作战,加深了他们对革命的热望和对反革命的厌恶。随着服役时间的延长,他们对革命的情感并没有变弱,军队的官兵把他们年轻时最好的岁月投身于革命的事业,否定了革命相当于否定了他们的生命。这种共感有力遏制了对君主制的怀念,尽管许多人早就开始厌恶雅各宾派,但在反对君主制这点上,他们与雅各宾派达成了共识
另一个原因则是害怕保王的报复,在革命时期,投票赞成弑君的议员、活跃的雅各宾分子、前特派员以及在军队中领导了镇压反革命的战役的军官们的身份都是公开的。路易十八和海外的流亡保王对革命表示了极度的仇恨,革命人对君主制复辟后自己的结局并不乐观——事实也证明这种担心并非空穴来风,滑铁卢战役后法国全境都掀起了白色恐怖,保王人血腥报复了革命者
如果国民公会没有处决路易十六,那么恢复君主制就会成为可选项——在热月后,竭力试图保留自己权力的热月人,难道不会把复辟视作一个可选项吗?斐扬派和吉伦特派都曾借助君主的力量控制权力,热月人也有可能和路易十六合作,通过占据大臣的位置来避免重选后的议会对自己不利。正因为路易十六被处决了、路易十七不幸逝世、路易十八极端反革命,无法借助君主制来稳固自己的地位,热月人才在无奈之下组建了督政府
督政府以及后来的执政府、帝国政府常常被视作是反动的、保守的政府,但雅各宾派未能完成的稳固革命成果的任务,正是这三届政府完成的。督政府将财产的转移变为既定事实,督政府继续出售没收的教会和流亡者的财产,大量地产从教士和贵族转移到了资产者和农民(相对较少)手上。拿破仑颁布了《拿破仑法典》,将革命带来的变化以法律的形式确定下来,彻底断绝了旧制度。如果路易十六在热月后就复辟,那他很可能会发还没收的贵族财产,甚至把一部分的教会地产还给教会,路易十六也会竭力阻碍任何新的民法典的通过,尽可能地恢复旧制度。在现实世界线,法国的资本主义化已经足够迟滞,如果君主制早在1796年就复辟,那么法国的资本主义化可能会更晚,今天的法国将会和西班牙、意大利一样沦为二流国家
处决路易十六避免了法国出现自己的蒙克将军,当波旁家族复辟时,旧制度对法国人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完全陌生的事物——事实上可能连路易十八自己都忘却了旧制度的模样。路易十八重建了君主制,但法国向前进了一大步,过去的法国社会永久地消失了,新的时代不可阻挡地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