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说要写系列的读书心得(Kevin:读书偶得:一篇迟来很久的专栏导言),这是第一篇,写的是一本旧作,《美国反对美国》。
本书的作者当时还是复旦大学国政系的教授,于1988年底前往美国高校访学,根据在美数月的所见所闻,写下了这本作品。书里写了美国社会不同方面的面貌,但着墨最多的是美国的选举制度。对政治学或社会学稍有了解的读者应该知道,托克维尔当年也曾访问美国数月,后来写下了其成名作《论美国的民主》(De La Démocratie en Amérique,其实应该叫做《民主在美国》)。在《美国反对美国》一书中,托克维尔的这部著作恰恰是作者提及次数最多的书。我们不难想到,作者在写作时想必也有呼应先贤的心思。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写的虽是19世纪30年代美国,但心中所想的始终是当时的法国。同样的,在《美国反对美国》中,作者写的虽是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但心中所想的也始终是当时的中国。这一点是读这本书时必须留意的。(不过,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在写这本书时,作者尚未读过托克维尔的另一部名著《旧制度与大革命》,可以参见作者1994年的日记《政治的人生》中相关的内容。顺便提一下,这本《政治的人生》也很有意思,作者自陈在1994年春节的晚上玩了大富翁,那一年里作者也听过老狼演唱、高晓松作词作曲的《同桌的你》,看过《辛德勒的名单》,甚至还在半夜读过低俗小说。当然,书中也写了作者的志向。总之,值得一读,不多说。)
说实话,书中的内容放到今天,对三十多年后的读者而言,几乎可以说已经只有“思想史”上的意义,而不再有“思想”上的意义。作者对美国民主制度的描述、对美国社会的洞见、对美国人的观察,固然有趣,但多数已经广为国人所知,不再那么新鲜了。书中对当时美国诸多先进之处的赞美,今天的中国人会觉得不过尔尔,甚至可能认为作者实在是大惊小怪,因为如今的中国在许多方面已经毫不落后于、乃至超越了美国的水平。比如说,作者曾提到美国信用卡普及率之高,使得国民无需多带纸币出门,免去了许多麻烦。现在中国的信用卡普及率也已很高,而且还有了诸多移动支付的手段,这比信用卡当然要更方便了。因而,这书在很大程度上已经不再有“思想”上的意义。不过,与此同时,我们也要意识到,对于当时的读者来说,书中对美国的描写仍然有巨大的冲击力。毫不夸张地说,书中所写的80年代末的美国比同时代的中国要先进整整一个时代。
这种冲击力和对美国之先进的体会,很容易让人走向自我贬抑、乃至自恨之中。在作者赴美访问的前几个月,当时央视播出了某部六集纪录片,片中对中国文明的态度就落入了这种极端之中。可以说,这部纪录片反映了当时社会上的主流声音,即对于自身文明和体制完全丧失了信心,而忙不迭地想要在各个方面全盘西化。然而,《美国反对美国》传达出了另一个声音。如果说这本书对于三十多年后的读者仍然有一点启发的话,那其中最重要的启发就是作者看待美国的态度:平视。在书中,作为一个中国政治学学者的作者,在看待美国时,既没有像当时绝大多数人那样采取仰视,也没有像如今部分人那样自大到采取俯视,而是取其中道。这种中道在2020年的现在已经变得不那么稀奇了,但在当时应该还是很稀奇的,甚至可以说是很有勇气的。从这一平视的态度中就能看出,作者对于中国的体制和道路,怀有自信。这种自信并非盲目的自信,而是经过深切反思之后达成的自信。在当年的时代背景和社会舆论下,能够用这样的反思性的态度来看待几乎已经赢得了冷战的美国,而不被潮流所裹挟,做出这样的思考,是很了不起的。这当然也是作者未来能走上另一条人生道路所必备的素质。
然后来看这本书的标题。所谓“美国反对美国”,有两重含义。其一,是要用“现实的美国”反对“理想化的美国”。作者的这句话当然指的是上文提到过的80年末的那股思想倾向。作者对美国的观察基本上采取的是一个社会科学家的视角,而非朝圣者的热忱。作者在书中不吝赞美美国的优点和先进,但也不避讳美国社会存在的潜在矛盾和隐忧(尤其是在最后一章中)。这就引出了“美国反对美国”这个标题的第二重含义:美国是一个充满矛盾和悖论的国家,这些矛盾和悖论在未来有可能成为“不可阻挡的危机的潜流”。换句话说,“美国反对美国”的第二重意思就是,美国的制度自身反对自己。在三十多年后读这本书,我们必须承认,作者的观察是相当锐利的。
应该说,《美国反对美国》中对美国的介绍虽然广泛而全面(尤其是对美国民主选举制度的介绍),但并不深刻。作者自己也坦言,在这样一本面向普通读者的作品中,没有必要做太多艰深的理论分析。不过,考察一下作者在书中对前代理论家们的称引,仍会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结论。前文有提到,托克维尔的《论美国的民主》在本书中被提及的次数最多。除此之外,卢梭和马尔库塞也被提到了多次。然而,作者对这几位理论家的作品或思想都从来没有做过具体的分析,往往是一带而过,并不长篇大论。本书中唯一一本专门花了很大篇幅(4-5页)来讨论的著作,是阿兰·布鲁姆(Allan Bloom)的作品《美国精神的封闭》(The Closing of the American Mind)。布鲁姆是当时美国著名的保守派思想家,也是政治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Leo Strauss)的学生。这本《美国精神的封闭》在1987年出版后,在美国知识界引起了轩然大波。赞同者有之,批判者也不少。在引介布鲁姆的作品时,作者总体上的态度是相当正面的。为什么作者会将这部书作为《美国反对美国》中唯一一本专门用了好几页篇幅来讨论的著作呢?这个问题值得思考。毕竟,即便是《论美国的民主》这样的思想史名著,也没得到相近的待遇。最直接的原因当然是,在作者访学美国期间,布鲁姆的书出版未久,余波尚在,作者应该是听说或读到了不少关于这本畅销书的讨论。但更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美国精神的封闭》中对美国社会的批评恰好与作者对美国社会的态度颇为接近,甚至可以说深化了作者对美国社会中潜在矛盾和隐忧的思考。在政治哲学学界,有不少关于施派对美国政界之影响的讨论。或许将来也可以考察一下,施派对于中国相应领域的影响,应该很有趣。
最后是一些更加切近当下的思考。作者对美国社会的观察,如果放到现在,绝大多数也仍然能成立。可见,过去三十多年来,美国社会变得并不多。然而,至少在两处相当要害的地方,如今的美国已经和作者当时看到的美国完全不同了。
其一,是美国人对平等的态度。据作者说,当年的美国人并不怎么关心平等,而更看重自由。如今的美国人对自由仍然看重,但对平等也开始上起心来了。这种变化的背后,恰恰反映的是,美国社会越来越成为一个不那么平等的社会。阶层固化问题日益严重,真正的社会底层民众越来越穷困,这些社会问题都愈演愈烈。在过去十年里,我们见证了占领华尔街运动,见证了美国民众反抗1%的潮流,也见证了桑德斯等左翼民粹力量在2016年和2020年两次总统竞选中的异军突起。前不久读皮凯蒂(Thomas Piketty)的《21世纪资本论》,书里的一张图(中文版第25页)让人印象深刻:

在这张图中可以看到,美国社会收入前10%的人群占全体国民收入的比重,从80年代起就不断攀升,已经接近了1929年大萧条前的水平(或许现在已经超过了这一水平)。在《美国反对美国》的作者前往美国访学的80年代末,美国社会的收入不平等程度虽然已经开始抬头,但整体上还处在相对的低位。或许正是出于这一原因,当年的美国人并不那么重视平等,因为整个社会在收入分配上正处在一个相对平等的时代。而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收入平等的理想早已被打破,社会上对平等的诉求当然也就越来越急切了。
其二,是美国的两政治。作者在书中提到,对于当年的美国人来说,共和和民主其实没太大差别,两比拼的无非是谁更能够忠实于美国式的价值观。但这种共识如今早已不复存在。在过去十多年里,美国选举政治的极化现象在美国政治学界内部引起了广泛的关注。所谓“极化”,就是左的越来越左,右的越来越右。在两选举政治中,“中间选民定理”原来被视为金科玉律,但现在则失效了。其失效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极化现象。在两各自的内选举中,政治态度和政策靠近中间的温和派不再能够争取到原先那么多的内选票,而极端派却获得了许多选民的支持。桑德斯和特朗普的崛起,都是极化现象的产物。
这种极化现象从各届总统选举的地图上就能看得很清楚。如今人们熟悉的选举地图,即红州——摇摆州——蓝州的谱系,是在1992年的总统选举中才真正形成的。中部和南部各州都支持共和,东北部和西海岸各州都支持民主,佛罗里达州等州则是摇摆州。从1992年到现在,这样的格局变化不大。2016年的特朗普对决希拉里,当然也遵循了这一规律:

不过,在1988年及之前的大选中,则并非如此。当时,往往一个的候选人能够在绝大多数州都占据优势地位。比如1988年的老布什对决杜卡基斯(这场选举也是《美国反对美国》中花了很大篇幅介绍的选举),如今被视为铁杆蓝州的加利福尼亚州,也是共和候选人老布什获胜。这样的选情,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

无论是红州vs蓝州的出现,还是两候选人都日趋极化,都根源于美国民众政治态度的极化。为什么会如此呢?不准确地借用托克维尔的话,那就是美国民众的“民情”产生了变化。而我们知道,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民情恰恰是美国民主制度能够稳定、长久地延续的关键。
在过去三十多年里,收入不平等的加剧和政治极化这两大变化已经侵蚀了美国的民主制度。未来会如何呢?还很难说。
在那篇专栏导言里,本来说《读书偶得》系列都不会写得很长。但这第一篇,在长度上就超标了,因为想写的东西比较多。之后读的书,未必每本都有很多的体会或心得,那就会相应地缩短篇幅。
最后推荐一本法国著名哲学家和社会学家雷蒙·阿隆(Raymond Aron)的大作,《社会学主要思潮》。这部书是三人合译,译者“葛秉宁”里的“宁”就是《美国反对美国》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