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中午梦想古老希腊的喷泉
通过一条暗河涌出神的花园你走了很远,带着深处的阴凉你在硕大的花朵中间升起开放,像一块玉迸碎,落入盘中
你啊,古老的喷泉,你携带地底的黑暗和光明还有无数幽灵渴望的叹息更高地升起,从大理石的掌中明澈的溪流映照石头残破的面容
唱着一支光的歌曲,你回来,你重新落入我的口中通过一条管路到达心中的库房那里,你没有什么可以打湿陈年的稻壳早已腐烂成灰
你清除我体内的泥土,你摇动,你唤醒你把我充盈,像注满一件脆弱的陶器因为幸福和愉悦,我即将坼裂,即将开口
催动着溪流,又突然被吸入镜中收回你的美。在你的岸边所有来自深渊的动物都陷入昏晕被自己丰满的存在惊呆
你穿过事物和事物,风的间隙你从事物中间经过,本身几乎并不存在你的笑声,传给我神灵醉后的喧哗他们白色的车辇在石头和绿荫深处闪烁
一条红色的路直达天顶和海洋葡萄累累的屋宇,暴露在波光之下上与下,自由与无限一只纸鸢在瓦上飘摇
所有寂静中的目光,所有歌中的营养神陶醉的酒浆,酹以碧波的万顷良田谁在阴暗的住处抬头捉住存在飘忽的衣裳
古老的泉源,一切拒绝显影的秘密,在你身上现出峥嵘的尖角,甚至三叉戟的乌光也不能让你失色动摇你从地底上升,从魔王阴湿的居所罪愆的集散地上升
高居于世界之上在你的上面,是无尽的天光下面:大地,人群和死亡
你啊,你孤独的泉源,所有声响消匿的尽头宝藏和马驹在乌沉沉地闪光看你涌入绿色的茎管,进入女子幽暗的宫房轻松,有力,多么自然欢畅
在光与气中轮转。你使我谦卑使我在红色祭坛上旋转又静止我们在太阳之侧相遇,进入你的核心成为水晶中的阴影——互相印证
在白色的罐中凝结,收集所有零动之物的气脉又在夜里哀叹着升起,化为芳香的云围绕柱廊、门楣和屋宇你重归黑暗和寂静像夏日的花朵突然隐入地下通过漫长的时间,你在我的脚下破土涌流带着神泡沫的笑声,永生那不朽的清凉气息
1991.8.25
献给父亲
父亲,现在是秋天,风已很凉,我已足够平静可以静静地几乎不带伤感地想你一张白纸也许是对你最好的怀念我不知自己能写下什么,也许我们可以像往常那样谈谈那么来吧,父亲,在这初秋的美好寒意中请坐到我的身边,请不要惊吓我不要碰响等待你的椅子不要让我惊慌,让我羞愧得无力抬头来吧,在新的躯体中我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像发源于同一秘密的两条河流平静地流淌,交融,向往着明亮的海风
你去的地方很远,我梦不到它那一定是一处秘密开阔的水面除了水和光,没有任何事物可以依赖悬挂在一些星球下面,在黑暗中闪亮那里一定也是秋天,可以听见一样的天鹅的叫声它们沉重的翅膀拍击着水面,试图挣脱时间回来,在这星光照亮的水面歌唱潮湿的叫声呼应着我体内的河水,一扇门打开我将进入,像一束纤弱的光,升起,融入清明的眼神父亲,一夜大雪纷纷铺满水面,其中我看到你的背影微微改变,有点儿陌生死亡改变了一切,你已经是一切无处寻找又无处不在你已经在我内部,在言辞中,在寂静里你回来,带走我正在努力习惯的一切而你身体中渗出的冰冷宁静把我们的存在带入另一重光明
面对死者,我不惧怕眼泪和匕首那在我们心上筑居的沉沉希望我不惧怕黑夜,和它响彻四野逼近的脚步我看到你最后的面容,痛苦的呼吸看到你那么快地安于死亡,那么安详你透过紧闭的眼帘注视着我们几乎有些幸灾乐祸,几乎有些狡黠你溜走了,一个淘气的孩子趁困倦的中午溜到了外面可你仍在这里,面带嘲讽的怜悯注视着你最小的儿子和最大的失望注视我的手焦急地在纸上摸索试图抓住些什么,试图接近你以这种近乎可悲的软弱方式怀念你我翻弄你留下的东西,几枚勋章,两件毛衣使你死亡的石头和你仅存的书信:一封84年给我的信,夹在我的一本旧书里不知为什么我留了下来,还未变黄,简单的文字!你平静而充满信心忍受过的孤独老年,贫困和疾病透过纸面,又在一本影集里突然暗淡。我感到羞愧一个儿子几乎并不了解他的父亲
你没能留下什么,甚至遗言我看见寿衣中的你,棺椁中的你像一个急于出发的新郎我不知道那另一个世界有什么在等你你在一个未知的深度里活着在另一个地方工作,也许只是像我们小时候去出差了。你会时时回来,带给我新的东西使我的生活时时变得可疑、不真实我不能在身后关上门那是另一个世界震颤的入口会把我们永远隔绝母亲整夜坐着,等待一个灵魂,一支歌她相信你就在外面,摆弄花草或者在锯一块新鲜的木板,为了安上纱们她相信有些事物永不会离去爱人头发的香气,那成熟凝视甜蜜的重量她一遍遍叠你的毛衣,拍打着灰尘相信你会需要它相信你正在回来老年疲惫的双腿正迈过门槛
父亲,一封电报把时间切成两段:沉默和唏嘘早上我匆匆赶回,摸黑回家,在暗中突然想起一首歌我哼着,我真的感到你在轻轻牵着我的手把我领向一个深度,一个秘密的睡眠你走了,毫不顾及我,是什么比我们更深地吸引了你你真的藏了起来,游戏结束了,我站在暗中,得不到回答
关于你的记忆总是太多又太少信报箱空着,灌满了雨无法再给你写信里,我弄丢了地址我在你的鞋中寻找你试着你的衬衫,可是只有雨我观察被风摔打的门窗留在门口的水桶收集着雨波像74年我们在乡下时常做的那样母亲在帘子后蜷缩睡去宁静得像一个梦,一个渴望我渴望这雨,渴望被雨俘获被打碎,侵蚀,变成水和一束光我渴望升起,打开雨的小门让雨活在我的指间在我的舌头上刺绣,在我的眼睛里闪烁我要在我的口袋里装满雨水用生命发现它的秘密——父亲的秘密雨敲打我的门。我打开门。没人在那儿雨已到了遥远的海上
一场雨已经开始它再也不会结束也许我会懂得它就是你,我雨的父亲整个一生都在向我靠近父亲,也许整整一生我都不能完全理解你变成你活着我们互相远离是死亡让我们重新在一起在你用雨丝,玫瑰,用所有死亡和爱铸造的躯体中我们将合而为一,再分不清父亲和儿子我将用你的思想沉思你将用我的眼睛凝视所有我向你提过的问题(我已忘记你是否给了我回答)都将重新回到我的心里,自行得到解答而哪里有儿子哪里就有父亲哪里有时间,哪里就有记忆和甜蜜而假如有爱,就没有遗忘父亲,我们将这样一起得到永恒
可为什么你要远离在什么遥远的边缘你徘徊、颤抖,毫不理睬我的召唤为了谁,这挽歌这祈祷你什么也没说,保守着秘密而如果用我的嘴,我笨拙的舌我血的声音,如果用我内部的野兽,所有美丽铸成一个词,一个凝聚所有过往瞬间的词,我们能否停止我们的死亡
你能否承受我给你的名字:我的心,古老的信念,世界与言辞你能够否当游戏的中午变得空虚让我安静地躺在你的身边问一个又一个悲伤的问题直到天使落在我的眼帘上你能否悄悄走到院子里对着阳光眯起眼睛在紫色的树影中,继续锯一块潮湿的木板为我把每一个子弹壳装满新鲜的泥土让绿纱门那样隆起着,弯腰拾起炉火你能否回来,碰翻桌椅,斥责我,痛打我一次或者在寂寞的黄昏,但故我把那本旧书读了又读,当我从书页上抬头能够看见你,从挂满蜂巢的松树后面携带一片蔚蓝向我走来合上我手中的书卷,疼爱地擦去我双眼间的泪滴
可是父亲,我看见爬上你的荆棘之梯先故意朵花开向死亡,那么安于自己的命运并以无声的忍受深深把我责备我看见你从大街上走过,年轻,健壮在一群陌生人当中,大声谈笑着我向你呼喊,可你已经过去,目光多么淡漠生疏我几乎要跑回屋去委屈地告诉母亲
我不知该如何写完这首挽歌如果它足够,我将不再悲伤悲伤会扰乱死者的平静树在黑夜中摇曳,失去了绿色秋意深沉,我的额头上满是荒垄和落叶身体像一口白色的水井,在午夜里颤抖又宁静我不知该如何结束,正如我不知如何开始也许既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有的,只是你和我只是这秋天,渐深渐凉,父亲,我如何寄你一件毛衣就是那件我在里面长大带着你永恒体温的毛衣那件颜色褪尽袖口散线我从未归还的毛衣那年我七岁,在一个黑暗泥泞的车站,你脱下来裹住我,那一年你还年轻,深爱着母亲
夜深了,父亲,我该睡了,但愿今宵无梦愿星光灿烂,照亮你的归路,安息吧,父亲
1990秋
亡灵的散步
我悼念你也就是悼念自己的死亡为了我将像你一样地生活,畏惧着命运我悼念你因为在你死时我也死了为了我永远能做你的儿子否则增长的年龄会让你过于年轻(但愿我能享到如此天年!)你的死改变了一切,或者没有或者仅仅改变了你自己死亡掏空了存在,使名字脱离肉体成为发黑的粟壳温暖的声音曾在其中回响(存在与死亡多么微不足道!)我悼念你就是悼念所有的死者他们在我内心的山上漫步、低语试图找到我身体的裂缝以回到人世可你是否还能够回来,越过你亲手设置的栅栏把你不孝的儿子审判,把我带入另一重光明让我跟随你,穿过阴暗的祖宅,檐下燃烧的雪光让一队队纸马嗒嗒跑回童年,车子向漆黑急驶经过灯光,虚伪的睡眠,我此时营造的文字(它多么无力,触不到你隐秘的深处太阳升起,这些纸片都会苍白!)让我跟随你,我的妻儿都已睡熟正是我逃离自己的时光我跟随着你。这条常走的碎石小路此刻显得不同。我随你走向郊外像小时一样。可我不敢拉住你的手自你走后,这些街道、钟楼都已改变县城的铁皮屋顶常常在夜里卷曲、爆裂自你走后,一切都变了,包括我们像一部旧电影,突然进入了回忆而这回忆又是多么暗淡,没有声音我曾相信过什么,时间、生活、忠实你改变了它们,使一切显得可疑如今我们共同经历过的死亡只有白色的果园高处疲倦的果实像一件旧朝的衣裳坠弯了月光,那些驼背的鸟被折得更弯飘向叶子集中的地方我希望被鸟儿携带穿过熟悉的街景,它们像一个人离去时来不及带走的东西,生硬,寒冷你在其中活过,爱过如今没有了你,它们破旧不堪长久失水的嘴唇,变得乌黑
我跟随着你。市场上的灯亮了人群提前开花我们突然进入了明亮的风中向后向上,举起双手,这多么像飞翔挣脱陈腐的引力,水在暗中流着我低着头,不敢看你的脸这一切是否真实,抑或是我在做梦这个秋天我常常丢失自己坐在水边,看风吹走天鹅的村庄我希望能看见自己因为我想把你忘记我不知道你是否看重这一切它们微微改变,镜子到夜里都带着妖氛你曾经凝视过我的眼睛如今只看见虚空而一个秋天,我在豆荚里储存眼泪藏起你的照片,再费力地回想你的模样我还穿着你的毛衣,袖口已经磨损我们的体温交织在一起还有日子细小杂色的灰尘在一个晴天我拍打它们它们飞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原处我想忘记这一切,忘记你的死亡这样你就可以回来,重新安排我们的生活在这些桌椅、门廊、种籽之间你的存在被磨成空壳,而你的影像从我们中间轻轻地滑过,试图抓住什么在你走后的这些日子,我常常在夜里惊醒伸出手,却只拥抱到冰寒如铁的被子你是一个人走的,无人陪伴我感到羞愧。我爱上了另外的人小时候我常常幻想有另外一个父亲他在一部打仗的片子里出现,带着一枝老枪我站在花园里仰望着他,背后钟楼戴在银盔矗立在黑暗中我感到羞愧。现在我跟随你经过我们暗淡的生活七岁时我第一次去看电影路旁的雪堆仿佛在燃烧一部平庸的片子让我张大了嘴中间停电了,剧场一片漆黑我进入了情节,嘴里塞满冰凉的黑暗后来我个哥哥们跑着回家,笑着,嚷着你在后面迈着大步那时我不知道生命是什么我哭着不许你劈开那些潮湿的木柴你顺从地停下手,走到雪地里抽烟而一场雪让我喉头哽咽
那时我们有一座不错的院子你用一整天劈开木头,腌菜,把土豆下到窖里那时天总是很晴,我的手总是被门把手粘住后来我开始低烧,晕眩古怪的动物挤满我们的屋子却不做声等烧退了童年也结束了现在我跟随你。可你是谁一只鸟尖叫,如石子叩问着远处国务惟有你是真实的,如今你也变了我的目前事物纷纭,我也会突然流动起来你能否再度出现一枚温润的果子托在手中让我跟随你,一瞬间看透自己虚伪的生活我们经过的屋子人迹寒冷,店铺空空荡荡像被雨淘空内脏的标本,显示出怎样的躯体辗转过,因为爱与恨如今他们倚着虚空的墙入睡,像静候归人的椅子现在我低下头,以接近自己的心我不知道如何对你说明自你走后,那所旧宅我们没能留住姐姐很少来信。我也有了儿子一条路在他身上延续,我常常会把他当成你我想提醒你,你走的那天正是我的生日这是不是一种刻意的安排你走得更快。月光更剧烈地弯过去那里密集的蕨类叫着,“不要”盲目的池塘漂着梨子和乌鸦不要这样离开,父亲,你还什么也没有教给我没有指给我回去的路途我还没有足够的智慧学会隐藏自己,只在内心生活我还来不及在冬天到来之前去到动物们中间,蓝狐和红狼中间触摸蚂蚁沉默的舌头在豹子的趾垫中找到发亮的活水让它们缓缓穿过我的生命,沉稳,镇定告诉我,我是否还要重复你的命运在哪一个躯体中,我们能重新在一起亲密得像两滴雨,两朵玫瑰你过去了。我突然醒悟如果我跨出皮肤,我就会飞起向着星光,你消失的方向飞翔飞翔,把一切留在身后。
1990.12.20
炼金术士
[序诗]
从我的塔中看出去是平原 城市和山峦我看到这世界的图景狼藉的森林中忧伤的男子走来走去在一朵云上 新的杀机暂时远去烛火摇曳的头顶 金黄的器皿无论它们来自坟墓 还是家屋我们珍爱着 像水无法脱离自身旧的道路被灰尘变白新的建筑矗立在大路上我们所坚信的一切 是否已远离我们 以至心儿熄灭 血涌向冰冷的炉灰现在我写下这世界的变化塔中的光线变得幽暗我的眼睛变得光明现在我走下旋转的楼梯走向我的水和食物 更深的地方蒸汽和作坊
[最后的布道]
永远是白昼的光 永远是尘土 是渴欲的水永远是光明后的黑暗 黑暗后的光明是水中的黑暗和光明 永远是被蔚蓝灼伤永远是道路 房屋矗立又倒塌 留下白色的灰尘永远是玫瑰的火焰冒出颅顶 肺叶 白银和腐朽永远是蒸汽 呼吸 模糊自己的屋宇蛇在暗中爬动 把一切化为食物和血液夜里下了一场雨 空气清新寒冷我离开我的书籍 光线变得幽暗光线变得幽暗 而我的心变得光明
永远是这样的白光和雾汽是书脊上光阴逝去的影子 大盾坼裂永远是血沫中吹出大神的花朵是休止 消亡 凝聚寒冷的花蕊我走向更深的地方 水 每日的宿命
而我的心变得光明 我的双眼通红如炬我走下破损的旋梯 下到事物内部广大的黑暗来到细密温暖的孤寂是领了谁的命 我幽禁自己已如此之久在一座行将崩倒的塔楼中埋首是谁 使我俯身书中 在器皿和蒸汽在铮铮作响此起彼落的链环 柱和圆之中把一生消磨 是谁把物质交到我手上 让我提取其中的光明在猛烈的气流中把善恶晶析
明晃晃的金子眩瞎我的眼睛 而心变得光明杯中的血突突地发泡 腥臊而倾斜在大地黑暗的中央 我劈开黄玉为了看见自己的心我劈开自己的心 把雷霆悬挂我看见了细致的黑暗 向外凝视我穿过物质 或者物质穿过我的心带出光明我看见雪落下来 雪下了一个冬天从塔中望去 我看见苍白的村庄大风卷走通红的羊群我看见尘世的道路被雪覆盖再没有一行脚印通向这里
再没有人在花间沉睡 头倒向阴影神灵的脚迹熄灭 我得不到任何意旨而时辰就要到了 黄金将炸开事物的奥秘是否神也将我遗忘是否这一切只是神的一场梦 此刻他已在花园和喷泉中悠游
永远是白色 是泥土中金黄的球根 是泥土永远是局促的风 是旋涡 是将熄的烛火永远是雪花 掩埋尸骨 芦花 明镜与海水我看见一个冬天 又一个冬天呼喊在堤坝里颤抖 除了我的塔楼将不存在黑色 月光下它的投影像木刻 像雨腐蚀的树枝 粗糙而寒冷没有水了 水在木纹中结晶光在水中变得冰冷像一把无法旋转的钥匙难道这就是我的命 腥红的命塔中变得幽暗 而我的心变得光明押上一腔热血 而我的心变得光明
花园光秃 阴沉沉地座在岩石上白杨和黑榆痂瘢累累 那痂瘢在我掌心变得通红大气的阴影在我手心化为白汽我的双眼挖进树皮 寻找一个沉睡的婴孩池塘干涸 它曾是我收集回声的井 一个深湛的记忆而记忆在一个早上离去此时的天空多么疲倦 像一角衣裳石头背后一片积雪 一角青檐那些芍药和芸香 以魔法阻挡我的逻辑严谨 清明 那些鲜红的玫瑰血在它们的花瓣中焚烧那些空心的芦苇 吸饱了黑夜 像电线插入淤泥和虫卵 我想起这花园曾经的繁华夏日蒸云霭霭 香风阵阵的美景如何让人餍足 现在花园苍白横陈不再旋射出五彩的光束 不再歌唱一场大雨 冲刷树木和房屋
永远是巨轮的旋转 是旋转边缘雨滴的飞行是向中心聚拢的黑暗宁静 是童年过早的结束永远是无法抚慰的冷 是泥地上不明去向的腿春天的风带来细小的黄花 夏日闷热的树林盛开灼热的白浪 秋天一场大雨 劈开内心是什么向我许诺──你终将获得真理是什么向我耳语:放弃尘世的道路或者沿任何一条路走下去就能到达清清天宇是谁 把绿色的牛 灰烬中马匹闪闪的眼波把雪线与斧子 乌木和大盾之血充满我局促的居所 是谁 让我离开大路又在天上行走
万物从外部向我张望 万物在我内心张开眼睛我看见了黑暗 水中的阴影被秋天的敲击分散在水上我看见心悬在它的血枝上 挣扎着 挤压一只剥皮的兔子我看见世代的血浆在玻璃中奔突 一个盲人在白茫茫的树林朗读一首颂歌与白昼和坠落的美有关 一支歌把黄金倾入落日一个盲人在树下 光从他心底从他颅顶涌出使他的头颅像一轮太阳 堵在夜的花园里白衣飘飘 我看见万物如明亮的蛇盘距在他的双肩焚烧我看见他黑暗的双肋 一千个盲人在他身后踽踽独行
他要去哪里 黑夜之外是白昼 白昼之后又是黑夜无尽的长廊 这时间的囚徒去向哪里新娘一直走向白浪滔天的海洋所有的希望和道路一齐断绝 而天堂从此开始这夜的盲人要去哪里 唱得热血的人儿滚滚流逝像一座大熔炉飞过人类的头顶我看见我的导师和他伟大的一族走向白雪的祭台 在他们身后黑夜中的树木一下子结满了果实
毁灭即再生──物质每天通过我变成他物留下了光 水中的黑 水晶中的阴影在我口中物质的光熄灭 星星消失在寂静寒冷的门口而门角后一堆闪闪发光的垃圾每日每日我把万物揽在掌中 观察它们的变化记录下树叶生出绒毛 绒毛褪尽少女变成少妇的过程(那唇边贞洁的绒毛啊)记下叶片后的黑暗 濡湿粘稠的液体绿龟如何分开三月的水面 鹤立上朱栏记录暴雨和吐露金砂的页岩 巨大的白根附在我身上记录雨云的浓度 它们是天堂厨房泄露的蒸汽把花在血中冶炼 直到花瓣和生铁一起弯曲直到海中锋利的盐在水中化为光明我记录下万物的变化 我的变化 世界的变化在暗淡的光线下我的眼睛变得漆黑万物点亮自身 在气流中浮沉树林在春天悬挂 大粒的尘土吹过我的脸颊石头裂开吐出鲜红的核 石头炸裂蜜在河上流淌 万物上升到高处目光明亮无花果突然出现在庭院之中树影旋转 时间沾上了白色的花粉时间是循环的 因此我们重新遇合祖先多年前的自己 在暗中静坐 有着难言的尴尬
一张白纸记录下思想 大师飞翔的侧影多么黑暗这些获得永恒的人在纸面一闪而逝白纸记录下他们的思想或承载着虚无白纸是历史 是我们生活的全部在它下面是无边的海 是目光炯炯不规则的生物也许是虚无 也许我所居住的塔楼并不存在也许我手中的火光即刻就消失 一切灰飞烟灭而梦想是无限的 永远是梦想辉煌的花园从海上升起 绿云缭绕是梦中的白马和桃花是大戟直立 是毁灭 再生 再生又毁灭
而我看见一个女孩手中的沙 她与我站在童年永恒的幽暗中说,“一开始总是黑的。” 于是世纪开始了世界在一粒沙中发出白光照亮破败的楼梯 一个我不认识的女孩下身浸在黑暗中 她说:“我将引领你经历永恒的滋味”永恒──这温润的果实高不可及 如何向我显现我伸出时即已尘化的手如何占有一片寂静这是一次童年的罪──我们头顶金黄的麦秸 被突然发现一声惨叫在心里烙下红字也许世界是在童年的草棚中开始的也许我们转身就发现天使 有着父亲的脸母亲的目光也许我们走出那间草棚 童年就随风飘逝也许一个女孩无知而圣洁 如何引领我上升
矛盾 破败 冲突 斗争一次重于一次的打击 死了又死委顿在尘土 又从尘土出发旧的建筑倒下 我们被赶到路边新的房屋又矗立在大路之上 被旧的尘土慢慢覆盖总是这样的衰与荣 总是这样的罪与罚花朵开放 又尖叫着奔逃永远是空 是空白和空白是巨钟刮翻的屋顶 平原上晃动的洞穴是小小野兽守护的秘密的死 永远是死亡和死亡是绷紧的鼓 散漫的流水来自我们最深处的黑暗说:跟随我吧 你将获得智慧于是黑夜许诺给我们一处河湾于是我们向黑暗学习光明 潜入前面的水流
而我已厌倦了知识 它并未给我那种清明的智慧我的心灵充满了烦恼 像一间堆满杂货的屋子现在是秋天 落叶追逐着落叶 潮湿落在潮湿上农人都回到他的家中 温暖的炉火 黑色的孩子一间清水和瓦罐的小屋 热气浮动而我是什么呢 我又做些什么 我又在哪里呢也许永恒只是短短的一天只是这秋天最小的雨滴越过太阳的田野 掰开内脏 一匹骆驼在天空越陷越深我再看不到“大全”的闪光 灰色的云 肥大而笨拙在无边无际的台阶上四处爬行再没有任何奇迹可以到达我看到屋宇后更大的屋宇 庭院 连环的地窖地窖上面又是屋宇 又是急待清理的庭院又是西风 昏迷后一生的昏迷
而我已倦于思想 一切并非如此太阳出土 把羊群滚滚赶向西方我们与之在中途相遇在纯粹的光明中昏黑
也许我们可以获得那种老年的智慧光突然照亮灰尘累累的店铺而主人却消失在器皿和织物当中
这需要很长很长时间 以至人的一生耗竭激情和青春的希望面对一扇日益模糊的玻璃让目光落入水塘和蔷薇花丛
过去只是一个结果它将被未来所改变或者只是等待他人的改变
这是一个人最大的幸运他忍受种种苦难 终于明了生的意义此时生命已到了尾声
思想妨碍了欢乐并摧毁肉体无法解开的一个死结 一汪血泊于是 老年许给我们的将不再是纯粹的光明将是一块温热的石头用每一个日子的啄击使我们日益卷缩其中直到与之合为一体
那么 我们面对的将不再是死亡和永生而只是我们自身的幻像和软弱在我们脸孔内惨遭杀戮的不是神明 而是这秋天最后的雨滴我们金黄的面具后全是虚无那么 又有谁接过我们手中的石头把它抛得更远并慢慢走到石头落地之处
白昼闪耀着终结:这时间的一汪积水
回想一个夏天:树木 雨水 疲倦的尘土绿荫埋入泥土和瓦砾 太多的火焰翻耕泥土塔楼外的庄稼一直种向海边 遮住视线这时只好听听夏天的牛车吱吱碾过田垄多快 转眼风就带来了鸟群 转眼秋天就收走了租子塔中重新变得幽暗 满楼的蟋蟀和月光转眼又是秋天 一场大雨向我索取贡献
[叙述]
那时我还小是在光线幽暗的乡镇中学我的同桌,一个猥琐的男孩望着我说他要结婚并递给我一份文书显然,如果我接受我就会受邪恶的挟制
我很愤怒。因为我也是个男孩我把他拎起来摔在过道上我走出教室,外面很黑回头我发现地上只是一滩烂得发黑的棉絮
我向家潜去,穿过柳丛和道沟我听到人们追赶我的声音
家在一座被未种植的田野包围的孤伶伶的大楼里
母亲、姐姐、老师早已在那儿他们怜悯地望着我,不说话那个少年已经死了下面,车上跳下的士兵正在散开
后来我藏在一辆送孩子的车中逃出了小镇从此和一帮朋友在西部流浪我们住在一座有尖角阁的木楼里在镇子边上,对面是从未有人出入的红色大楼
我总要时时提防他们的追杀冬天,我就教孩子们借助楼角的煤堆跑上稀疏的篱笆夏天我们去找一条童年的龙,它能拯救我它一定长大了,一定藏在溪谷的草中,露出红色我们没有找到坡很滑,长满了潮湿的胶皮
又是许多年。我老了
有一天我突然出现在一个实验室里穿着白罩衣我遇见了那人的父亲我还想掩饰说我老了头发都白了也认不出人来了
这时那人出现了他们把我带到桌边,什么也没说似乎还有些不安和愧疚
桌上摊着一本连环画是他们画的,似乎还未完成正翻开在这样一页:我向西走,左肩上飞着一条龙接着的一幅被擦掉了还未及画上就被我的归来打断了
我终于明白了他们就用这种巫术控制了我的一生
[神秘的合唱 之一]
在闪闪发光的河上蓬松的狮采集着雨它移过火堆轻柔地 轻柔地带来内心形像
在发亮的河上长满脚爪和肉这雨的狮子绿发披垂它移过我们的手轻柔地 轻柔地带来潮湿
柔软的趾垫蓄满了水发亮的水蓄满了种籽灼热的种籽
河面像熄灯的庭院像庭院 父亲的庭院雨后的母亲绿发披垂蓬松地 蓬松地移过我们的火堆
[神秘的合唱 之二]
你曾经守候粘土的嘴唇说出秘密粘土在河岸崩塌你曾经守候岩石岩石化成了火浆你曾经守候高处的果实可它并未教给你新的知识
你守候岁月把每一月的星辰刻在你的手杖上自从它们使你接近了目标现在你守候内心看到混沌看到世界的嘴脸雾汽中挤满蹄子和犄角双臂高举的圣者在鱼脊中下沉
惟一真实的路在我们内心拿着自己的骨头在天空倒置行走
[神秘的合唱 之三]
自从你改变了生活的目标自从你离开家来到山上自从你一路抛下重负变得处子一样清明
已有多久 爱不曾温暖你的心已有多久 黄蜘蛛纠缠着屋子你怜悯人世的一切
自从你改变了生活的目标世界也改变了它的面貌不断分裂的光 来自童年的黑暗已有多久 你的背后灯火皆无
当杯中结满冰雪已有多久 烛光熄灭只有你的骨骼支撑着寂静
你到达了一个地方一切在那里发生一条通向真理的路与我们每日踏上的是同一的道路
而你不可回去 绿阴在每一个转弯处更加清晰现在你听 风声正携带泥土和虫卵吹过像一个埋名的神坐入黑暗
[神秘的合唱 之四]
神秘的王神奇的物质留下灰烬神秘的歌手已垂垂老矣平原伸展 少女延伸 占据玫瑰的中心我们跟随你 我们成就你 怀抱激流的人啊垂垂老矣有什么从你心中醒来在暮年看见海边的天使 看见希望光焰万丈的翅翼在暮年你的塔楼倾颓 黑暗也随之倾斜烛光照亮你年轻的额头是否你听见苹果落入泥土 种子在深处行走除了你 还有谁在深秋被种植除了死亡 除了火 除了你从万物出发的人啊 我们跟随你返回自身从自身的黑暗中煅冶出光明我们一起经历物质的极限 水的模糊锋刃到达高处又回还神秘的王神奇的物质之王有什么从你双肩生发 我们的眼睛不可久视闪闪发动的机器制造雷霆你啊你啊不要把我们抛弃我们跟随你去成就自己快快来到你的作坊 蒸汽已模糊我们的脸蛇已在暗处抬头 快快走向你的水和命运我们跟随你 当神灵也把你抛弃
炼金术士感动地抬起头,停止了他低低的吟哦。塔楼内光线倾斜,烛泪如琼脂滴在书页上袖口上。他知道已到了贡献的时辰,他将投身熔炉之中,因为物质已经穷尽,他必须献身以祭光明。现在他走下旋梯,想着童年的罪和这一生的罚。蝙蝠尖叫着撞在墙上血肉模糊。炼金术士走向黑夜的深处,一个红光隐现的所在。歌声消残。大地上只有冰雪。
1991.10.14
夏日的躯体
1.露天咖啡馆的落日
夏日缩短的躯体,发出噪音的耳朵松树的香味在水中也不能融化一场雨刷新了视野、海和白色的帆布椅子被城市的炎热再次蒸发,但不能分两次下完在膨胀的咖啡厅,侍者端来了冷饮,“喝吧。”两只相碰的杯子融化了,留下冰的整体和局部的破碎。很小很小的碎片保持了冷漠
到处有人生火有人沉默在加油站的管子里痛饮黑暗人有两次能在周围看见命运幼年他没有足够的语言,老年的经验又不允许他在大庭广众下谈说
桂花用凛冽的香气杀人,多年前出发的列车上还坐着我们,如青虫埋在花瓣中沉睡满觉陇的桂花和云雾缭绕的茶树,一个被改动的城市我们不会遇见更多的身体,不规则的雪白胸脯覆盖向晚的树林,或者一个手指落日的疯女带领我们登临山冈,倾听深渊上旋转的鸟鸣“美是必要的。”我们对侍者说,“喝吧。”
2.客厅
林中空气的震颤,在暖气片之间沉闷地共鸣从地下室一直传到天堂。水底的影子被敲击浮上水面。天气的变化反射进一座客厅客人的表情阴晴不定,他们始终没有说什么到晚上他们渴望你的床铺,你的血“每一日我都试图理解,阅读到深夜列车驶过,整个事情都错了。”
双手离开冒烟的躯体,接近傍晚的飞蛾以各种姿势的飞翔,适应光线的变化它梦见什么,就曾经是什么水管忽冷忽热,客厅在盐碱的反光上变形压倒一片浓阴。卧室、客厅、阳台合成一面想像的镜子,把空间推开“你曾经有过的,现在只能梦见!”
时辰更黑。少女尖叫,推迟着青春“它整个像一件事情在水里完成。”你将习惯在词语中生活,奔走从一个词到另一个词,为事物找一个消失的借口。抽出空气客厅便会浮在绿色的海上车库,摇摆着接近水面的玻璃树林“如果不是死于愤怒,你的生活将是抽象的。”
3.开封
这是一座道德虚设的城市,在我们到来之前几乎并不存在,在我们计划的草图上几乎被修改成南阳,或别的某处汽车吞噬着远方,排泄出白色村庄,带玻璃的风景缓慢的斜坡几乎让时间倒流,让早晨的列车退回阴暗的车库,像一把还入鞘中的刀“嘿!迷人的异乡人,你的口音我并不陌生。”
再有三天,断草的白血就要晒干。拉直衬衣我的爱情将从“亲爱的”简化成“喂”把远方举到面前观察它的动静在本地人的开封,对沿途的景色保持缄默对未来漠不关心,或者重申你的无产阶级立场。梯形的折叠灯在胃中伸缩每天的呕吐,具有生活的反刍性质
命运晚点的列车,我们没能赶上等级制度的时代穿上戏服走一个过场,锣鼓一响就断送某人的性命而我们从后台回到白天,在大相国寺看和尚看花暴雨。傍晚的泪水。我们一再重复的睡眠到晚年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御街的灯,亮了。”
4.云台十日
你有一个嵇康或者刘伶的过去,带上一把铁锹把道路一错再错,把远处富贵人家的屋顶当做你的云彩,漆黑的独轮马车在夜的荒野上辚辚滚动。有多少金子般的理想被你挥洒在 歧途。我见过你简朴的居所尘土和芦苇。只是在你醒酒的石上,我不会再遇见谁傍晚穿过闪晃的水面,降落在草叶上
吉普车驶过那些毛茸茸的小丘。在半扇门的山中酒肆醒来尘土在树顶聚成云彩。粘满白灰的苍蝇在桌上慢慢蠕动。阳光,像一块肥肉糊在树叶上凉水。果树。退向深山的云。“有什么样的痛苦不能化为美丽的诗歌和传说?”地下的骨头尝到了寂静开凿石灰石的年代,爆破的巨响几乎让天空滚落这山里没有可以出让的坟墓,芦花的骨头都是凌乱的
把谷粒和清水含在胸中的诗人,最终呕出了米粥夜色中的白裙子遮住两根盲目的蜡烛我们不能比道路走得更远。有一些屋子肯定没人住过有一处风景忘记看了。我总在梦中寻找通向它的路径可惟一亮灯的只是一间古典式厕所,没有台阶在恐惧的幻觉中,它就在夜雾之中悬浮在解构主义时代,再没有什么是完整的
5.大提琴之夏
雨后,滴水的树木走向一片插图中的空地车站,一只圆号平衡着午后微风的松散音调高音区出现的蝴蝶碰散了明亮的花粉太阳像一堵白墙擦着鼻尖升起“玫瑰的开放是连续的,但到处都在静止。”下沉的闪光,随货物漂浮过无名小站脚趾挤出软泥,青草把肥胖的蜜蜂钉在树桩的靶上!
琴箱中暗红的野兽在下沉琴身绕过清水,伸入一个宜于幽思的庭园双重阴影的下颏摆放在电话上,音乐在黑色线路中蜕变成一片盲音。一只耳朵永远监听着另一只弥漫的弓毛迫使沉默的人咳嗽着发言他蔚蓝的喉结上升,在展开的天气里遭遇了主题
起风的下午,是否有一个远方奔到你的窗下,倒下了像林中的道路沉闷地回响。是否幸福已经暗中易手未来的学校,书本和寒意在膝上高高堆积鼻尖装饰浆果的羔羊,在大提琴的血中开始谈论牺牲的价值。在大海和群山之间升起了孤零零的沙滩。落日。平房耳朵飞旋。一个沉寂的时代丧失了听觉
6.滴水山庄
从一滴水开始,夏天,壮大成为一场暴雨雨雾抹去一个又一个山尖,一个液体的人汹涌到窗前竹林内琴弦散乱,农具和综绳越来越少早上的新闻重播时,错误的天气没有修正走廊的灯忽明忽灭。我倚在服务台上和小姐散漫地交谈,像一个心怀叵测的家伙“好像不会有人来了。雨,还在下。”
雾汽沿墙爬上来,蹭着窗玻璃,做着鬼脸每一层楼都有小姐端坐,没有表情,眼睛里都是雾无人的会议室,讨论在继续:“诗贵乎自然,就像暴雨从一滴水开始酝酿,合于节气和心灵的规律。”“见鬼!诗歌需要长期的忍耐和劳苦,阳光不会突然照亮没有窗的房屋!”主持会议的是没有面目的寂静,我的发言没人听见
你在等什么。在河南这个省份你已没什么熟人一个朋友醉死在车辙里。另一个把琴挂在树上去了北京,他要在歌舞厅里失声歌唱并非为了酒的招引。谁不爱和美人生活在一起?只是被雨冲散的骸骨不会回到尘世。谁有足够的金子再次隐居?大雾弥漫的早晨,我看不清床上的人谁尖叫便是火车的尖叫?我离开的山庄空无一人
7.练习曲
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练习,简单的发音重复简单的欲望不过是句子和句子。而意义,是一个虚幻的光点在词语结成的金链上滑动,难以捕捉从头脑里随机地选择词语,用“和”与“或”把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连结成一个家庭。它的稳定性落在纸上阶级斗争的早晨,孩子转眼就画花了一面墙
“句子不断被事物取代,或变成行为,然后便不复存在。只有我们诗人,能让它们获得独立,可以被重复说出,直到每一个字都发出淡淡的光辉,像墓地里的星星。”你就咀嚼着墓地,星星,在淡淡苦味中散步在一个个混乱的码头停住,却不进入任何一处明朗的货场
而这不过是练习,写下简单的姓氏,不停地嘲弄爱情和爱情深远的历史意义。重大的现实像早上降落的石头挡在门口。一个孩子喃喃的发音驱散了迷雾显露出厨房,水碗里的玫瑰,警察,和我们蜷缩的羞耻他喃喃着走向这一切:爱是咒语,是生存的练习搬开白昼的石头,是惟一可以重复的行动它赶得上死亡,却赶不上消失的肉体
8.哈尔滨
生活的最后一站。人群和细沙撒在黑暗与灯光之间烦躁一路抛弃自我的各个部分,也许还要二十年肉体才能赶上超前的衣服,并重新穿上它人间已不适于隐居。这是个阴暗的城市脂肪堆叠的天气,从冰水中抬起头的人脸上挂着骨头。他返身走进浓雾,不让你看见
光线在晚餐的面包里霉变,人性的发酵粉把临近收场的狗市扩大到整个城市眼含热泪的动物涌向中产阶级的餐桌扯下了桌布,叼走了假发。“我那伤心爱情的蛀牙你拿走了疼痛却留下空虚。”后视镜里的过去飞鸟,退缩为一颗种籽,房屋消失在一粒灰尘之中
而我一直向前,摆脱伤感的习气在纸上恢复一个缺席的夏天,老年羞怯的玩偶朋友们早已坐满你的家中,准备庆祝一个收获少于播种的福气,结果却是一场争吵幸福是阴郁的。能预期的是秋天的泥泞回忆,欲望,丁香丛中的雨。历史就是此地和现在你可以从任何一处开始,而它往往却是结束
1994.3.26
以两种速度播放的夏天
1.尼布甲尼撒之筵
青铜盔甲的闪光,脏脏华丽的长袍大胡子扫落了杯盏。红海的水位在下降而一个宴会的高潮持续到来。灼热的冷兵器重重地落在脚骨上,大理石桌面起了一阵紫色的烟尘。一列逃出二十世纪的快车惊惶穿过尚未划分的田野。鸟爪形状的肉叉可能来自地狱。鸟喙咬住舌头贵妇人的淫笑在皮肤下荡漾。十字架上
雕像和云在颤抖,平原在冒烟。沼泽深处弯刀在闪光。高热毁坏了多少杰出的头脑他们所经历的风光和酒。以呕吐延长的罗马宴席谁能从过去拯救出一个美人?血冒出马的断颈花朵释放的蜂群沿大河飞行,携带花粉炸弹密谋家们聚到树下,一边吃肉,一边互送秋波“对于万念俱灭的人,没有什么是神圣的。”
蜜和砒霜搅在一起,青葱的肉体为冷酷的希望而颤动,那是孩子们明天的果冻绿叶纷飞,到处都在轰隆隆地推进夷平一处又一处闪光。马厩在云中荡漾湖泊在天空燃烧。迟钝变厚的舌头伸向模糊的水池。狗不停地恫吓黑夜直到月亮升起,微风松弛地叹息对于生命中的繁华,一个孩子吃惊地张大了嘴
2.沙与永恒
贩卖永恒的人离开之后,我的家中沙和蜘蛛在增多:人说蜘蛛能带来好运我噩梦连绵,一夜一夜盗汗,背上一片盐渍早上阳光从窗沿跌落,躯体在沙坑边感到犹豫儿子醒了,坐起来,看看世界没什么变化便又无聊地睡去。“成长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他遇不到更多的身体。他是否还愿意长大超过黑色的树冠?云层上,一颗大星坚持着独立
一把崭新的椅子,使一个老人绷紧了身体在半空中犹豫。擦净一张没有未来的桌子是否必要?有些时光你无权造访你得有一个身份。你得强迫自己和人交往来增加一点现实感。但又有什么用你起身歌唱,大海便在空气中蒸发“歌唱,歌唱,直到肉体消失,直到支持你的欲望和愤怒都已不复存在。”
柏油路像搁浅的鲸鱼,流着油脂“别靠近窗户,别靠近生活的诱惑。”一只水鸟拍打着重重波涛,试图挣脱引力它的同伴在芦苇和淤泥间试探行走随一阵涌浪向岸边的招潮蟹冲刺“饮下这黑暗,你就能被人看见。”阅读持续到天黑之前,儿子嘟着嘴走向角落又一个白昼消失:那沙坑里的泡沫
3.孤儿时代
让那些孤儿发言!在洪水到来之前他们像剥了皮的土豆,翻滚让他们反复涌入神殿,吃掉祭品让他们进入历史,成为仪式的一部分唉,那么多孤儿游荡,那么多牙齿闪光他们的喉结突出,摆弄着白热的铁丝
把怜悯注入夏天发霉的面包,水舔净了盘子一个孤儿的未来,是没有主人的空宅后门开向不存在的街区。“我们整天都在散步吃很少一点食物。这个世界牲口太多。”两个老人低声交谈,河水高起来的声音让他们吃惊现在有多少人在想起美国,或者中世纪带面具的晚餐在堤坝上,交换着单位里的新闻中年浮肿的黑色眼圈,永远年青的少女
在幸福中谁会注意到视野的变换,光的明暗一场雨后,事态继续恶化。堤坝弯曲着伸入水中肥胖的父母鱼泡般碎了,孤儿越来越多哭泣是一生中最悔的事。幸好我们生下时并非孤独一人背靠着墙,死就是我们之外可以重复的事情在梦中醒着的鸟,犹豫地唱出接近黎明的歌歌声带来了厄运。反抗生活的人扑倒在路上他的灯成了野兽头上的星盏。“这个世界孤儿太多!”
4.正午的编组场
我熟悉这生活。揭去伪装的绿色露出:货车编组场。黑色的烟和白色的蒸气交叉挥动。巨大的车头把领袖的铁制像章推向风景的深处,像勇士擎着盾牌向未来冲击而面色苍白的司机,双眼紧闭,全身僵直正午的一次散步,我和一个旧世界擦肩而过那是用汽笛抒情的时代,艺术家都来自附近的农村
曾经有一扇粉笔书写的门,脱落在郊区在冬天海岸一样灰白的大脑彗星的灰尘心脏和它的尾巴脱离,从两个方向脱出寂静的包围。建筑在两角之间的暴力在我们与它相抵时,感到有一条黑线通达火焰的尖顶那是灵魂仅存的智慧。悲欢离合之后红灯高悬的后门,黑夜弄脏了杯子
而醒脑剂是一针麻药,凉水,和黑暗小径上的狂奔内心独白突然进入与黑夜的对话,复仇冲动的兴奋抽泣,一盏破碎的马灯成了无辜的罪人“烧吧,烧吧。”后援的锣声被水泼湿了受挫的激情,鞭打良心的妻子,钻石眼泪的无性繁殖从原子核开出的国际列车。一个词写下把柄轻轻一转,便打开事物幽暗的内部:在灵魂的编组场,我与不存在的别人交叉走动
5.定期泛滥的河与冥界相通
树林混乱的芳香,淹没了夏天的孩子他们的呼喊是一件越漂越远的衣裳。定期泛滥的河每十年便要清理一堆怎样的垃圾:草堆,半沉的檀木箱子,扁平的马。洗发剂的波浪从上游涌来,在岩石上爆开地下的水系混乱,动脉和静脉接通后心脏一声巨响,倒下的是迷宫里的人物
幽灵痛饮冥河上的泡沫,因为其中带有人间海洋的咸味。他们渴望被轻蔑的波涛带回人世,像狗湿淋淋拖着肚皮爬回戏院它的后门正向水中倾倒女用提包里的零碎净化是缓慢的。白色的游船穿过高悬的铁桥迎面驶进了太阳吹来的强风,云层上的光点不断地爆发。这条河从哈德斯手中流出淫荡的蚂蚁嗅着它的汗腺
晚餐将在灯火通明的黄色船坞进行夜色在河面上聚集。捕蟹的小红灯一直亮着水底爬过的影子沾满沙粒和水草白色栈桥在空中颤抖。啤酒在浪尖上燃烧这个季节适宜会见美人,可厕所里更黑旗杆卷紧我们麻木的舌头:一半是恐惧,一半是酒精的浓度。饮料的可靠性是另一个问题。黑暗随浪头扑在窗上我的现实感来自江上汽笛。拖船缓慢的暗影我们,走吧——
6.背景及其他
我们走吧,离开黑夜的吸引。黑夜意味着情欲罪恶,移不开眼睛的恐惧,让人一动不动的魔鬼走吧。政治,性,哲学女权主义和诗歌,让我们穿上它去后工业社会的咖啡厅,做一个鞠躬的侍者给庄严的贵妇人献上饮料:质量没有问题,夫人在货车后为人点烟,低着头说,“晚上好,注意周围!”注意那些瘦小走动的孤儿,他们手中生长的铁丝!
背景有助于确定你的身份,也许还有性别那些失去它的人终生回不到故乡,他们不长胡须嗓音刺耳。你的姐妹成了你的邻居,你的邻居占了你的房子。电视上都是影子花要谢时香气最浓,在梦中杀人像貂禅的衣袖。鸟巢是树木最柔软的地方失意的人爬上一棵枝杈过多的松树,扎酸了眼睛
可什么样的途径能接近云中的翅膀?避雷针从远方的云层聚集灼热的幽灵。一道闪电照亮乌云的嘴脸。失去地图的生存多么孤立二十年,周围的景物很少变化,试着学习生活安排词语,可大多浪费了。在凌乱的背景中吊桶起落汲水的人去向不明。桃花明亮的泪水四处抛洒。没有回声的礼堂开始落雪房顶上的蛇在回答,“我们,走吧,”走吧
7.西边落日下黑暗的小山
一个孩子偷偷爬向树上的翅膀,他探出树顶惊讶于满天不灭的星斗,蓝色的树影像一汪一汪的水落日盘旋,在西边暗下来的小山之上白云和蝴蝶在视网膜上颤抖。木偶降落在火堆孩子将在树上睡去,守着清水中的鸟巢把镜子挂在树上,鸟就落满了烟囱它们放下瓦上的孩子,那远方惟一的孩子当落日在草丛藏起它鲜红的嘴喙
从梦中溜下地,经过父母漆黑的房间,谛听风声那些树还在原地吗,鸟睡了吗。云层上车灯在闪光。城堡在自己的倒影里刷牙,吐口水美丽的野兽披发走动。一头疯了的公羊眼睛发红,到处寻找一对情人藏身的果园风吹过一个又一个山头,合上泥土中不情愿的小窗黑衣人在走看不见的钢丝,一堆堆的人没有声音绳子从云中垂下。木偶突然嘎声大笑,倒对着你的脸
白母牛开出黑色的花来,说飞就飞了一条路总也走不完,余下的让月光去走吧口袋里的白血球越数越少。小老头把鸡蛋摆在路上。篮子里没放青草鱼会在草地上跳舞吗?圆圆的鳞成了一汪一汪的水谁把鸡蛋都吃了,谁变成了孩子揭开每一片瓦都有一盏小灯,鸟叼走了它们谁带着斧子爬上了树,向死后缩小的妻子吐樱桃
8.两种卡通片的夏天
两种卡通片的夏天,不断地拨台。大炮把米老鼠发射到小矮人白雪的屋顶死去的丑角在另一个临到复活了,学会了外语大火烧入船舱,贝壳埋入树根,土块合上眼睛向下走的僧侣遇见流向屋顶的水,你回到别人家中背景改变后,叛国者作为英雄回到了祖国情人的误解在杯中保持固态,夜里去翻他的衬衣
黑白两色的楼梯,一端是地下室,一端是天文台星星在天花板上旋转,影子在水碗里游动蚂蚁从草叶的背面翻上正面,带着一队蚜虫去了花心酒馆。恋人倚着绿荫中的导弹发射架笑脸转身就变了。客人临走喝光了已冷的茶儿子比垃圾桶高了半头。高大的野兽扒在井口我去阴暗的铺子打醋,煎鱼在锅里练习独唱“大海啊大海,我的故乡。”海上的云就要收获了
电话穿过颤抖的堤坝打来,天堂里一片鸟语高压线粗哑的歌唱,混入在下面游戏的孩子的哭声。眼睛在电梯里自由落体鬼魂在镜子里提炼水银疯狂的迪兰到处呕吐,给每一个姑娘发电报电流击穿了琥珀,激活了一只苍蝇对前生的想像“我有一个危险的家。我是在警察局里。我白天一夜都没睡。明天我不高兴。我戴上帽子整天喝酒。”
9.宽银幕夏天的骚乱
皮靴擦过冰凉的鼻尖。粗糙的世界投影在一块白布上,失去了声音一个默片时代的鼻子轻蔑地伸过来它的表情糊味从幕布上飘下来,散向松林和水面燃烧的轮胎滚过餐桌,落入室内泳池充当救生圈惊愕像白色冰雹落下。满地滚动的眼珠肯定是特技从幕后看上去,飞向左边的鸟是在右边消失的一只惩罚的拳头沾着花粉缩回鼻子下面
手和枪分开。一个插回枪套之前螺旋桨一样转动。帽子兜着草莓和蝎子抛到镇长小姐的怀里。一只剪子伸来剪去了花边,呈现出爱情和财富之间简洁的心形。用减法计算活人的年龄死者就不会变老。云雀笔直地飞起旋转着落下。大地沉寂无声白色的鸟巢因雨水而沉重,天空在里面收缩反舌鸟和汽车玻璃上的影子搏斗
一只鸡飞了二十米。一只雏鹰要追随它到加拿大去鸡笼失火了。冰凉的铁丝,继续,在玩偶的蛋壳脑袋上蜷曲生长。汽车收音机自动拨台,把幸福从相逢一直听到分手。回忆和消逝的景物重叠在挡风玻璃上。刮雨器刷新了画面雪花一片片落入沸腾的水箱。以两种速度播放的夏天混淆了物质和心灵的双重耳朵。视野开阔起来汽车拖着油花在海上驶去,飞鸟保持黎明的静止
1994夏
散失的笔记
1“那一年你见过的大海,如今只是梦中的一滴。”加速俯冲的落日下,一只鼹鼠与一列快车相撞“远处升起的是那孤零零的大海。”一个蓝色的圆桌嵌在胸骨里。蜡烛在海滩上爬行,尺蠖一样昂着头颅我的血在温度计里上升,或者一个液体的夏天在我的血管里升温。树阴下冷落起来阔叶树吸收的噪音,将在傍晚释放成一场雷雨散步带来的遐想和灰尘,在晚些时候被电视的闪光所吸收。寂静,从窗外的白杨开始传递到书房里缺席的耳朵。大地上不断有人失踪而山上的树木屈辱越来越多。镜子里下沉的倾听者他听到的飞翔,是否只是血液中不曾存在的翅膀?
2而最初的倾听是一无所听,从嘈杂开始追溯灵魂成长的历史,大头向下扎入光中我们是否能够恢复一个派?玫瑰和尘土归于相同的火焰。一座新楼在半空里落成它的基础来自另一些日子的损害。大工业火红的脾气,吹干了泪水。谁将在那里居住谁把写好的诗又写了一遍?一场小雨使你看见的一切恍如隔世。一生落在纸上被一滴墨水轻易覆盖。越来越多的酒瓶堆在头上谁把日子又过了一遍,用同一个身体同一个情人“谁将选择生活的完美,还是艺术的完美?”那砰然坠地的,是空想的还是真实的结局
3从傍晚开始的散步,直通向月色迷蒙的山顶黑夜的水声徐缓,水中的心跳被运送到南风开阔的峡口,月色一层层剥去被大面积水草变黑的水面你迷人的南方口音,打听一个棕黄开裂的身体山楂坚硬的乳房。我们登上风声摇撼的梯子蓄满灯光的水库被端向唇边,像乙醇在天空燃烧波浪中下沉的屋顶,曾经是我们温馨的家晚年的隐居高得不可想像。水中立起的树枝向我们冷冷注视。下山路上的啤酒和凉意鬼故事刚刚落地,便有飞蓬追逐我们的脚跟是否回到生活的只是一个幻影,而海伦一直留在埃及
4一小时的写作,覆盖的不止是一个夏天被车站终结的散步,在又一个年度得到恢复只是同行者已换了面孔。那刻骨的谈话是否有过?我们中肯定有人没有回来,仍然在那些群山间散步身边空无一人。午夜的寂静被岩缝的水滴覆盖一件硕大无朋的白裙子遮住石头上沉默的夜色我应该回去找你。你一定还躲在路边的谷地里等着大喊一声,跳出来抓住我,笑着摇我深夜我们满身泥土地回来,偷偷洗好衣服“让你独自留在那无人的山中未免残忍。”谁的余生不断地转回那个方向?你的女儿在南方的水盆和船篷间长大。我回到的过去空无一人
5大海幽灵性质的回音,海中伐木的声音必须被倾听没有必要惩罚陷入脑髓的耳朵,那大西洋神秘的渗漏处没有必要将难以忍受的真实,推迟到午后“愤怒的天鹅胡乱摔打着骸骨。”明镜滴落下来在大理石手掌上,来自地下的压力和承接自天空的绿色意象,融成一片白色的潋滟波光。没有必要推开毛茸茸的光荣从至高无上的胸脯接受寒冷的知识在松林里长啸,或者喝退大海的波涛我能对你说些什么……水池中的影像转眼就模糊了。只有欲望白得刺眼,倚入午夜微风的松弛之网。没有必要倾听早已失传的语言
6亡灵在针尖的光芒中聚集,在舞台的灰尘中踉跄,咳嗽把我们引想中世纪的一幕喜剧。圆形的草地旋转起来我再次听到的,是地下无人指挥的合唱持续到蝉鸣结束,短暂,微弱,但足以支持到携蛇杖的人在树林边缘出现。地下升起的石头剧场漏斗形状的秩序,统治者的威严来自退化的听力我的怀古之思持续到一首诗的结束还要多久的歌唱,才能超越混乱重新变成整体喝下去,你就能同时倾听两个世界:远的和近的蚂蚁的胃液喷洒在白色花瓣上,马车从空中驶过鞭影和饥饿。歌唱是徒劳的。风,轻轻吹拂肩膀上的泪水。谁的歌唱是徒劳的?
7“我听到玫瑰的开放是连续的。”车站。广场。码头许多光点连接的夏天。不是为了休止,而是暗中的转移磨薄的价值,和街上的红色标签保持一致在此处沉默的,在彼处开始移动诗中故意的含混,对应于白日的真实它方形的根与我们躯体的面积相称至少需要一生的昏晕,才能换来片刻的清醒可是戏没有第二场。年龄的增加没能减少错误的发生只是多了一份惶惑。那老年的智慧在哪里是否应该留在红海那边,用双手养育心灵拜占庭是个回不去的地方。我们的祖先也不是鲑鱼“把我算做一个疲倦的人,一个被买卖的奴隶。”
8假想中的书房半埋在地下,四壁的空白等待一个名字。其中的交谈是听不到的它可以方便地改造成小酒馆的厨房让蒸汽模糊水平线以下的视力,和人行道上的落日蝴蝶透过铁栅带来夏天的消息,不久燕子的窄脸也将出现在窗口。黑皮肤的读书者他的历史感来自昨天的一场雨,他的现实感是坐在椅子里说再见。圆形的火焰。瓶子。羊角盛满昨日黄花。回忆在书架背后簌簌地宽衣阅读是晚年的色情行为。在整个下陷的城市里一座书房的坚持是微弱的。“我只是一颗心,只能去爱。”一个坐得过久的人已无力起身
9你有一个说德语的过去,一个一相情愿的未来筑起高墙的夏天,拔掉玫瑰露出了地狱大风呼吸,泉水迸流,钟声把一天结束和女人的争吵在床上结束,而欢乐显得勉强孤零零的灯笼在两腿间升起,照亮肉的海洋用书本做压舱物的日子,在泡沫中倾覆了架在深渊上的彩虹,那明天的和解眼睛看到的,心灵却不肯承认“以前你需要一个大海,现在只需要眼泪一滴。”音色明亮的正午,沉思是天使也是人的职责在生存都需要解释的年代,最深的交谈恰恰是沉默在回声放大的牢房中,倾听和交谈将合而为一
1994夏
散步
1还有什么希望值得诉说,值得风一样去追寻?它一经说出便化为灰烬。从灰烬追忆到火焰什么样的骨头经得起这彻底的寒冷
凝结在唇边的盐粒,霜色的毛桃夏天是一壶浓茶被一再稀释柳色如烟妨碍你眺望美人她内衣的更换对应朝代的更改
2危险的美,带来厄运和尘土红旗飘扬的革命,带来牺牲一场暴雨,从街头消失的群众在更为幽暗的室内,它的消耗
是一个人写在纸上的一生。几场雨过后草丛和瓦砾间的颜色已经苍白谁能把死者长久带在身上?厨房里的灯在这时要停止摆动,否则会被拖入水中
3浪费得太多了!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斗争黯淡的是眼睛,明亮的是广场上的灯笼它们越来越高,几乎成为某种象征一个婴儿的头向后仰到不能再仰
几乎与天空平行,看到了本该在前方的事物星星落在街道上燃烧。银行和血库在内部交叉。出售草料的工厂。麻袋在春天的田野上堆积,疲惫的孩子绕着它们跳舞
4不要再给我爱情,我要的是凉水早晨醒来一声大叫,阳光滚落万丈深渊远方的屋顶和云彩相连,一个坐位在巨大的斜坡后,按惯性继续旅行
反穿毛衣的季节,孕妇的美浮现在眼瞳中里面有个婴儿在张望,转动乌黑的小小头颅响亮的耳光,春天暂时的红润我们看不见地窖,就去看腐烂的醉
5强迫我们的孩子在沙坑边跳舞给他们果冻和寒冷春天的希望推开粗糙的星球,从肮脏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萎缩的失去光泽的世界
咀嚼。雪,星星,苹果。“如此小的年龄便厌倦了梦想。”在滚动的铁环和献身的戒指之间是一种普遍的联想。“要么给我生活要么给我死。”可那些惨绿的果冻还在颤动
6难道进入我们主题的,永远是树叶下的寒意水中的渴,来自识字课本的黑暗谁能和我谈谈丘陵,树木孤零零的大海,或者城堡高大的野兽
让孤儿发言!别拿走他手上易碎的灯盏他尘土中的远方,让他代表我们控诉暴躁的母亲,她用木马生火把入秋的鹌鹑赶向海洋,用她血的鼓声
7而我们的解构主义热情在婚礼之前就已消失。在许可的范围,内衣和镜子交换着真相,离不开一具骷髅的变化大海和群山相互进入,峡谷张开黑色的折扇
在堆满灰烬的星座上对于水的想像是奢侈的它横在发亮的头颅和广大的混沌之间我们已经见过草丛中雨水洗亮的卵我们还将见到面孔漆黑的孩子
8更早的时候没有人逃离落日,两腿间的灯笼发青的小小乳房。高大的自行车后座上女神打开了薄暮。更早的时候是散步的人带回卵石密集之处鱼苗失散的消息
一次散步遭遇到的身外之物拥挤在书房或者散步者臃肿的大脑从嘴里扯出无尽的纸条,肩膀上的落日没人计算它与一列快车迎面相撞的距离
9鼓励陌生人勇敢地去死,以便在世上占有一个固定的地址。门铃被按响的时候有人尖叫,有人自梦中坠落在理想的高度,是一群摇摇欲坠的空想的结局
堆在床角的炸药在走向献身的时刻被失禁的体液浇熄了热情一个孩子举着水壶奔跑。春天,春天穿高跟鞋的猪庸俗的碎步
10诗写到最后一行也无法停住,犹如一个人越过了死亡。呼哨像他撞散的终点柔软地缠在脖子上,向后飘动在新的一轮,他却成了落伍之人
伏在地上的裁判嗅着一道淫秽的白线鼻尖在一只女鞋前停住。踩断的线索有人在头脑中把它缠成一团。谁是最后的赢家?交换的杯盏使宴会和瘟疫的传播同时达到高潮
11黑夜衬托出的静物,一只梨子光滑的底部和它献身时的贞洁光芒。不能再重的重量落在地平线上。期待燃烧就是期待毁灭此时泪水中的一根蜡烛,比生命还长
嚼着煤渣一样乌黑的口香糖,沿着铁路一个孩子拿起一个闪光的物件放进他的亚麻口袋,在第一阵暮色中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天使,穿过正在形成的宇宙
12在几公里以内,事物才是清晰的?越兜越小的圈子,越来越深的暮色烟雾涌向阳台上的晚餐,河水的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和浴室里动情的哗啦声连成一片
一束纸糊的火焰向黑夜低语,纤细如天鹅“现在有多少人在想起美国,堤坝上消失的假日。”那去年的疾病关乎想像却暗示了今年的遭际
13儿童的尖叫和刹车声在梦中合为一体谁能解释梦和现实的同步发生?敲门声响了两遍我们才找到钥匙打开的却是一扇虚掩的门
在迷宫上方倒悬的木偶,本是指路的明星它虚假的表情因年深日久而真实牛哞在各个方向同时响起把一座乐园轻轻提升到黑暗的空中
14而被黑暗切成两半的迷宫,对称于过去和未来。我们的身体,恰恰在那一道缝隙中消失,先故意封比信封还薄的信,被投递——
给谁?我们手掌上的纹路有些已经作废秉烛走来的只是早已定居的游客光头上一撮灰烬。“向上的路也是向下的路。”只是在那里我们不会再遇见赫拉克利特
15一生的散步从此开始“秋天会带来更多的叶子,更多潮湿的愿望。”“只是下一个春天,已不是我们回到枝头。”携带着新的生命,肉体的小船在云端荡漾
这条街与郊外的旧时代相连还要上升到怎样的告诉,才能看清众人鼻孔里的表情“一切都将重现,包括你那过时的美。”“我们会在天上哭泣着重见。”
1994夏
夏日的知识
1在一场普遍的雨中,事物显露出词语的本质。事物短暂,而词语永存动词——在雨中走动的人,进入热气蒸腾的门厅在杂草丛生的院落,放下一大堆生锈的工具那些可以互换的形容词,各种尺寸的扳手铁锹切断了软泥中的蚯蚓,名词流光了血微弱的管道连接散居在地下的各个蚯蚓泥土黑暗的重量从这张纤细的网中漏下。地面上一只鼹鼠嗅着蚯蚓的腥味。事物只是由“和”与“或”连接着。当人走过,一堆堆泡菜坛子私的雨将散落一地水平和垂直的运动总有一个稳定的时间差狗追赶着火车。狗在道口坐着等火车过去它的主人在车上反向走动,去大无穷逼近沸点但永不会达到的水。云彩和远方。远方和寂静寂静和狗。一条狗同时在各个地方走动但只真实于一个时刻
2水上升,鱼下沉,它们达到的地方手是够不到的鱼携带着鳞片状的光,或者它周围一片保护性的寂静移动。与我们下潜的额头相碰的,只是那寂静的边缘闪出火花,鱼早已轻轻避开,像在玻璃缸中而越是高处的水越是洁净,它一直触到天使松开的翅膀,成为星光——星光微腥的鱼卵在水中,星座弥合了它们之间误解造成的空隙。它们各自释放的花粉仿佛在血液中扩散、聚合,向鲜红的柱头覆盖雨后,窗上的雨滴很久都不消失,像玻璃中的气泡或者附在表面的疣。它们形成的图案始终没有改变空气保持着它的温度。但这些依然是暂时的在我离去,它们是否还能维持一些时候
3如果愿意,你在一天之内,不,一瞬间就可以遍历人类的历史石头筑成了城墙,又坍塌下来被用于磨剑,或者嵌在摩天大楼的骨架中,支撑一片寂静酒神或者丰收之神的旋涡形头饰在石头的沉默中隐隐出现夜晚的灯影下,石头低垂我打开圆形的车库门,让一辆发红的小汽车驶下坡道,驶向入夜的生活。然后为我的大狗拾了一块石头。你要给我看一把尘土里的恐惧?掰开的石头曾经是插着血管的心脏石头在广场上堆积,在用于建筑之前它只是铁皮乌鸦夏天的坟墓永恒在石块的焊接处折断了我们失去了希腊火热的石头飞鸟喷吐在树叶上的模糊气息可我们将采集月亮上的石头浮在冷饮厅的喷水池中
4“我和现实发生的只能是肉体关系。”灯光转暗。云朵滑过大厅的玻璃地板滑过一张张扁平的脸。玻璃深渊中幽灵弹唱,头角上不时冒出火光——去生活,就是去尘世中冒险且无益地增加你收藏的灵魂的数目外面倾斜的石头街道上,一枝火炬突然熊熊燃烧。一个巡夜人的影子延伸过各个星座,一一掐灭了灯盏然后倚着稻草车睡去,只有他的手中尘土发光电扇中的幽灵搅成了凉风从街道尽处的码头上,茶杯形的鱼结对走来消失在门内。闪亮的兵器在谷仓中沉睡只有厌倦生活的人才会彻夜不眠他转向星空,扛着梯子在平原上走来走去
5雨水在夏天绿色的耳廓中嗡鸣。在幽灵带来的凉风中心跳埋入地下,拆除的树阴又被白昼重建你站立的地方曾是一个少女,曾是炎热废墟上的一把竹椅一个孩子翻寻着,嘟囔:什么都没有了似乎没人在那里生活过。我们出门便忘了家的模样树叶飘落,在砖头和稻草堵塞的水池中那涌泉般的生活曾经到处流淌中午经过那里。开始腐烂的废墟把老年的气味传到胃里。现实是一根刺进入了血液,有一个朝向心脏的走向儿童的橡皮子弹在风雨不透的林中啁啾小小的杯子在晦暗的风雨中旋转。面对废墟想念火热的萨福,群岛上那些悬空的雕像在草叶的撩拨下辗转呻吟的盲目之美细小的肢体撒在光滑的薄纱上而残缺不全的砖块将被运往别处的牛栏镰刀砍倒了谷物,种子也正在身后散开艺术家看着白皙的模特,他面对生活描绘死亡
6从素食主义者到杂食动物,从诗人到平民我在早上买菜,在晚上眺望上帝的黑暗,当它隆隆降临时,班机飞向了深圳有三种动力推进这一过程:饥饿、欲望、愤怒而怀抱大海的母亲欲哭无泪波浪像迅速崩溃的谷垛披散在双肩在海底走动的儿童,他们饥饿的叫喊通过大鲸形成遥远的喷泉。有着皱纹乳房的男人他的自行车链条松动,在上坡时打滑。那是语言生锈的链条再输送不了任何动力。事物脱臼的肘部三十二岁的少妇机械地褪下裙衣满腹苦水,她早上布下的镜海用反射增添着变化,然而感觉在进入的瞬间就已消失。从大海中升起了祭坛和澡盆发疯的蝴蝶向水中投掷芬芳,却成全了妄想饮干大海的母亲。闪电抽打拒绝成熟的脑袋对一座花园的想像使一朵花孤独地开放把根深深扎在废墟之中
7燕子掠走了檐上的水滴,它们在蝴蝶之后出现空气中突然布满了旋涡。一只小燕向低处的蛾子俯冲在地上挫断了脖颈。金眼的昆虫在傍晚的水面上聚集在桥墩上乱撞,纷纷跌落水中青腹的水蝇滑过湖面,几乎不引起涟漪它们渴望得到对岸果实上的糖霜,在树叶背面休息木桩扎在马粪堆里,帐中,恺撒俯身在地图上他的军队又少了一个团,蚊群和雾瘴他铠甲上红色的肿块,只是事物暂时的疾病只是这个帝王某种焦躁的决心。其实这都是我路过烟雾腾腾废弃的马戏场时产生的幻觉。蛹期的蝶贪吃而懒惰透过茧壳的灯光也不能惊动。而蝴蝶只靠露水和花蜜为生。正如晚年的诗人,骨质轻盈更适于在山顶上急跑几步,张开双臂,飞起90年夏天在飞来峰上,我几乎做到了这点
8夏天的收藏:黄瓜,烟蒂,纸上的虫卵黑暗中的雨水,笑声,反射在屋顶上的火焰干葫芦里去秋的星光,情人廉价的丝袜谁在这里漫步时在其他地方走动谁在我的眼里是高贵的,宛如死亡我毫无价值。我周围的一切都将比我长久这沙滩,落日,甚至这些没有书脊的书谁走时清扫了大地和天空,像早起的学生擦净了黑板。连心跳也不会留下,种子里的心跳移到另一颗心里的心跳,跳蚤和鲤鱼的心跳还有月亮上的心跳,与呼吸分离的心跳主啊,别让我被分离开。我毫无价值可只要你说了,这些骨头就能活着黑暗中的雨水,黑暗中长大的笑声,谁孤身出门追随云层里隆隆的闪光。谁通过我们身体的裂缝回来通过雨水,诗歌,风声,一阵寒战是灵魂附体而秋天的安宁将令人满意。屋瓦上布满水滴大雁南飞,留下空阔的庭院。你的灵魂也将安息
1994夏
小慧
小慧,早上散步时我又想起了你 想起你的灵魂就分散在我周围的事物中 我有责任把它收集起来,在我心里 把它带回我温暖的家。记得小时候 我总在我们小学的后操场上等你 故意找你摔跤,我们势均力敌 这时你的脸便会红起来。那时我们都爱舞弄些 拳脚什么的。有一次我练“狗急跳墙” 膝盖撞在墙上疼得说不出话 还有你的堂兄小凯。(他现在电业局 做秘书,也写诗,但已很少。) 我们三人中,他是居间调停的裁判 我曾像喜欢大哥一样 喜欢过他。可他总是败在我手下 他的眼睛是细长的。你却有一双大眼睛 你像个女孩子一样好看,爱笑,小慧 后来我们都长大了。有几年你在我的生活中 完全消失了。我埋头功课 在西安我偶然遇到了你 彼此已不再那么亲密。但你托我写过情书 再后来你分到了呼兰,去一家电厂工作 在一片平原上。那里的房子都亮闪闪的 每次回克山老家我都能望见它们 现在那几座大肚子烟囱仍在冒烟 它们比我们要持久得多 小时候你爬过烟囱吗?那上面的麻雀都是黑的 我爬过电视塔,上面风很大 塔在摇晃。你在下面叫 “老师来了!”我闭上眼睛 老师并没有理我,反倒训了你一顿 说你年纪大应该懂事 那时是初二吧。我记不清了 三年前我心情沮丧地回家看妈妈 见到了小凯,我问他:小慧呢 他看了我半晌,平静地说 “小慧都死好几年了。”我也平静地说, “是吗。什么病?”小凯告诉我 你死时骨头都疏松发黑了。留下了妻子 和一个男孩 时光多快。我埋头生活 几乎全然忘记了你。可一天早上 你突然在我身上复活了 小慧,我要带你去看看更多的事物 挖泥船在工作。水中传出它空阔的声响 大刁斗滑稽的肘,弯来弯去 你看它像不像一只老鹈鹕,太老了 嗉囊不住地往下漏东西 我已习惯了这座城市。每天在江边散步 有时我说,“小慧,今天的散步就到这里吧 公路大桥以西就是你的领地了。” 可今天我要走得更远,我要让你看到 生活怎样改变了我们。隔江望去 你工作过的电厂的烟囱,灰灰的 仍在冒烟。我们的生存是脆弱的 我都有点儿怕你了,小慧 你不是来害我的吧 你改变了我熟悉的事物,让它们变得陌生 清新,使它们不再仅仅是它们自身。我明白了 我一个夏天的散步,其实都是为了你 在这秋天明净的万物中,一张烙上了脚印的白纸 飘落,我卑贱地弯腰拾起它 发现背面也同样印上了模糊的鞋印(是你的吗?) 细长的树叶一阵阵落下 混在潮湿的砂堆里。(有一座了望塔刚刚建起, 你说我们去那里喝酒怎么样?有一架栈桥 铁栅锁着。可塔里亮着灯。 看, 那银色的尖顶!) 你看到了吗,我用肘拐了拐空气 我想引起你谈话的兴致 我不想再提童年了。童年仿佛是一个讨厌的小伙伴 我们抛下了他,他便独立地成长 直到面目全非。也许到老年我们 才能再次遇到他,并与他和解 小慧,让我放弃现在的一切是否还太早了些 原谅我爱上了那么多凡俗的东西 钱,纸上的文字,孩子和新的朋友 胜过了爱你。你不会生气吧 你又是怎么进入我的内部的 我得用多大的力气闭紧嘴巴 防止我说出你说过的话 防止我离开大路落入水中 你在与我角力。可你变小了 你停在26岁的附近 (本来你要比我大一岁多的) 我要你变得更小,小到可以藏进一粒石子里 我可以把你握在手中,或抛入汹涌的江心 我要忘掉你,我要活下去 小慧,今天的散步就到这里吧 我要回去了,回到我温暖黑暗的家中 有一天我会陪你散步到天边,不再回来 小慧,明天见。明天见,小慧
1994.10.21
11/20/1994
马原在路上看到一堆狗粪指着说:一个坏东西。然后绕开我们从早市上买来蚕蛹我挑出两个活的,马原端详半晌将它们放在桌子中央,围着跑一边向蚕蛹叫:“汪汪!汪汪!”告诉我,“蚕蛹是狗。”然后亲了一下。蚕蛹动了动小时候我们常去挖土蛹拿在手里叫:东——。它的尖头便向东歪(有时也向西歪)。我们叫它:东歪歪西歪歪在油锅里,蛹们全都动了起来纷纷裂开,我扭过头去用铲子拨弄一天早上我在江边发现了一只水耗子趴在路中央,皮毛发亮,还在微微掀动死亡驯服了它,它乖乖地趴在那里歪着头,眼珠乌黑。后来我在一辆旧汽车的拖斗里再次看到了它。毛色仍是水貂般鲜亮谁能像它那样平静地死去没有哀号,没有手足的抽动白眼和痰音。90年,父亲在一张白床单下慢慢死去。他一直在昏迷我看着。床单翕动的间隔越来越长直到夏季最后的微风延续我们的幻觉。母亲奔过来拔去吊针”别让你爸再受罪了!“然后回到门边似在守望什么。恼人的希望啊——到现在我还是觉得父亲还活着在严重的时刻,我仍能从梦中得到他的教诲。他面容模糊矗立在一群人中。他的话越来越少越含混了我知道他就要离开我了,因为我要长大了一个能平静死去的人保住了尊严他甚至有些欣悦地迎接死亡像走想乞力马扎罗峰顶的雪豹或者一条老狗突然失踪,没人能看到它丑陋的尸体。江畔,人们把叶子堆成人形烧成灰,只剩下最外围的一层黄色也许下面真的有一个人,一个灵魂(一个流浪汉?)其他的叶子随风和尘土刮入江中像细长的小鱼旋转、下沉初秋时候我用水盆淘洗江虾水草和沙土随水流入桶中有几尾挤向盆边(以为是一处河口?)最后在桶里的污水中变红,煮熟了一样我曾以此写成一首小诗——”为进入城市下水管道的几尾江虾而祈祷。”
那边,一个老人在摇一棵小树另一个站在一棵大树下,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的南方口音让我好笑。此时他的同伴已几乎将小树摇倒了他一定这样干了一个夏天我真想去制止他。他拱着臀,一前一后那么用力。那些老人,太迷恋自己的生命了像孩子。他们一生的经验都废了我又想起了父亲,那么平静地驶入死亡迪兰•托马斯却说:“不要温顺地走入那个良夜暮年应该怒吼燃烧,痛斥光明的消逝……”可是不留一丝痕迹地离去有多好啊像最后离校的学生擦净了黑板不需要寻人启事,更不需要眼泪那只会扰乱死者的安宁我曾喜欢过一个文静的老妇人她在江边跳舞,独自在一棵树下离集体有十米远。灰色的长裙、外套自然,又有些羞涩(老妇人的羞涩!老年塌瘪的乳房啊!)喇叭响着。她应该是我晚年的爱人现在喇叭里结满了冰我长久地观看那些冬泳的老人在石阶上打闹。一个强壮得近乎凶蛮往一个女人(不算太老)身上倒凉水那女人笑着跑开,跳过一堆衣物那古铜色的老人,便去揭开一个同伴的泳裤,向里倒水他们整齐的牙齿在灰暗的天气里闪着光我仿佛已到了暮年。我是否已离开这个人世太远我只是在说话,写下一些句子只是在徒劳地与时间抗争试图从经过的事物中抓住些什么——草籽,落叶,风的叹息,雨滴或者流凌中微弱的闪光“我的命运局限在我所经历的事物当中。”灰色的堤岸在弯曲延伸,散落着水泥的肋骨白色栏杆围住了草地,恶意地缩紧草从栏杆下长了出来像一群孩子从木板缝里伸出手将纸条丢到外面僻静的马路上它们会被拾起吗?在高悬于城市上空的信箱里摇曳,把自己反复发送给一本书中的空地小时候我总以为,灼热的幽灵一定住在清凉的草根里我挖掘。挖掘黑暗和穿海魂衫的土蛹挖掘自己的肉体,和女人肉体的孔窍(可我找到了什么?一个皮质的屋子在进入时破裂了。一片树叶落在一个肥皂泡上——)
大江瘦下去,四周荒凉起来我得回去了,回去为马原准备牛奶还要加几粒雀巢咖啡。外面麻雀在电线上跳跃像无声的音符这比喻有些陈旧。那两只蚕蛹被忘在盒子里,沾上了白灰已经皱缩,它们变不成蛾子了一天洗蚕蛹时我猛然触到一只硬邦邦的眼睛,从一个深处直直地盯着我,黑,冷,茫然,带着责问那只蛹已是一半的蛾子了我战栗着把它拣到桶里——结束了一首诗总得有个结尾它结束在纸上,却在我们的生命中继续生长,写着它自己——
1994.11.20
词语中的旅行
1最后留下的只是词语,让你完成一个可疑的文本:一座夕光中的老房子许多次你在昏暗的走廊摸索凭借无人照管的火炉的微光辨认模糊的号码一扇门突然打开,涌出一股发霉的气味雾气中飘荡变形的面孔或许这就是全部,在冰冷的台阶上沉思把烟头抛入花丛,在一朵云下怀念另一朵云下的人绞着手指在窗前踱步,吟出一两个词语然后便是长久的停顿。对,停顿也许就是最后的结果在拉长的寂静中或许可以看到——“她的名字和青春一同消逝在雨中的花园那是去年,晚霞和牛奶映亮了她的脸颊她真美,她把一切都献给了我们……”或者,“秋天,深草中星星开始闪烁”
2一个最后的词是一只苹果,一个成功的生活蕴藏着命运和转机,完美的曲线和阴影闪烁淡青色的光辉,或者是一条蛇蜷缩在托盘中,吞吐着宝石它能否出现,带着令我们惊奇的事物:蟋蟀的低鸣从镜中传来,落雪的楼梯通向一个平台,或更高的新月或者一个最终显得可疑的女人能否复活一个词语,以便拯救一连串的事物。从未进入的旋转空间天鹅绒帷幕,笨重的乌木椅子,水晶吊灯窗外的花园传来隐匿的笑声像喷泉,在石头抽象的纹理上流淌以及肖像沉静的目光,阁楼里堆积的账册和保存完好的蝇壳那时间的遗蜕。可又有什么意义我们写下的,都只是对那惟一的诗的计划和阐释实际上我们一直在门外徘徊,猜着谜语而风景正在园中凋敝
3何处存在那意义确定的词,对应着触手可及的事物:杯子、铅笔、光滑的腿弯你遇到的每一个词都像一个人,透明在车灯和纷纷雪片中似曾相识的表情开始出现他的手留不下痕迹,像雪片在电线那么高的地方漂浮着俯视街道和现场使事物的轮廓臃肿,并将无关的东西连接成奇异的雕塑或童话里的怪物司奈德说——雪是世间惟一值得信任的事物像死亡。可当我站在雪中我想到的只是几个简单的词语树木,沉寂,路上肮脏的扑克牌……想着这才是十一月,这场雪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
4随手改动一些词语,就有一些事情发生离异的夫妻分别带走了玫瑰和烛火便有人无处安顿一生。旅行者在导游手册中失踪幸福令人惶惑。当肉体消亡我们写下的文字,是否还能以不在场的方式实施报复像进入大脑的一堆盐粒我也在慢慢接近诗中的晚年是否我该把它写得更美对不可言说的事物保持敬畏用树叶和雪水烹茶或者去柯尔庄园细数天鹅
5词语带着我们向不可知的结论滑行:一块已出售的空地,抛弃着废轮胎棉纱,拉直的弹簧,和油污的手套但仍有许多条道路向那里汇集带着蓝图和昏昏沉沉的游客所有的房间去兑换这一个剩下的总是同一张床和同一个情人岁月那端收到的传真,变成了一片不可读解的符号,肯定有人将沿途经过的事物,无目的走动的人体只有外表和没有外表的东西,掺杂进去孩子把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玩具在最小的画片后等待未来用复眼繁殖城堡,或者盲眼的鬼在走廊和梯级上摸索,到达的总是同一房间
6何时我们才能直接说出——这就是那惟一永恒的女性苹果花一样美丽,在所有的画片上微笑让我们赞美和惋惜当她没有嫁给叶芝而是嫁给了革命在十月的黄昏我们起劲地谈着天气雾气笼罩了全城。好像什么事要发生是什么?一个思想,一个重要的词还是一个窗前看风景的女人回过头来?(请注意她的短暂性而不是她的超短裙)当列车驶过,我们听不见别人的话语但没有关系,在十月,我们所能言说的只是未来的一场雨,或者雪
1995.10.11
场景
1十月的一扇落地窗暗了下来——落日停顿在红色的大气层和树篱之间仿佛陷入了梦魇。掠过脑际的词语献给寂静谈话停顿之后,我几乎忘了刚才在说些什么。列车在树篱上方漂过热气把落日掀动了一下。“真是无聊”
或许该有一片草地,听雨水在草叶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让人恍惚回到夏日夏天我们还没有这么衰老,在沙洲上露营挖潮湿的大洞,赤着脚走来走去端着酒杯,相信那成熟的妇女将送来牛奶,当我们谈起诗歌时收起餐具吹去野餐篮上的沙粒,并与我们中的一位单独落在后面,在树丛中追踪天外的流星
当她回来时灯已燃亮她带着幸福的红晕,躲避我们询问的目光独自去园中忙碌,在晃动的黑影中可以分辨出她的声音,而我们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月份,工作,一场暴雨中幸存的东西挑选着永恒意味的词句,月桂树天使的火焰,“火焰净化着一切”
2十月的玻璃窗暗了下来,仿佛有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一个人气冲冲离去,门砰地关上由于一个并无恶意的玩笑,我们看到他穿过车流,上升,像一个蓝色的气球消失在闪烁的夜空?或者一个可怕的思想攫住我们的脚踝,把我们倒置起来口袋里的硬币,打火机,钢笔,暴雨一样打在地上。关节被抖得又松又长
但最终出现的是沉默,一件透明的衣服,谁穿上谁就会消失不见“这是个喧嚣的年代,你必须习惯用肘拐来激起别人谈话的兴致”……巨大屋顶后升起的星空“想是想,做是做”。我总在开一些半真半假的玩笑,而诗歌应该是神圣的
是惟一通往天堂的道路,但此时已暮色沉重,行人稀少世界大得我们没法相遇,我多想在海滩钉满木桩,刮烂贵妇人拖曳的长裙“我喜欢完美的东西,精致、圆边的器具”“这没有错。可完美的只有想像不如去追求真实。”真实,懂吗在人间的街道上行人也在渐渐稀少
3“我不得不拒绝你,我有一个重要的约会”但活着,除了不断地思考死亡,还有什么重要的事。“瞧,又来了几个浪费生命的人”用放大镜看去,也许还是几个带洞的“混蛋,你击中了我身上最不干净的地方”几个小学生追逐着。我在纸上与一个细节纠缠。布满冰凌的灰尘
在鼻尖上冉冉升起,谁会收集它们放入口袋,用来在暮年的咖啡馆打一串喷嚏掩饰伤心的泪水,每当提起早年的爱情许多窃窃私语的鼻子便沾着更多的灰尘向你伸过来。“爬上沙滩的鱼继续进化”暴风摧毁了遮阳篷,船把人群,暮色和煤运回城市。那是在去年。而现在——
每一张嘴都在说着什么,世界静悄悄的声波融成一片寂静的玻璃,碎落仿佛有一个人在咖啡馆写着长信“你走了多久了?这里的暮色深了我很想念你,留声机播放的还是那首你喜欢的曲子。今晚没人跳舞……”倒在地上的玻璃窗下草还绿着“我该向你说晚安了,咖啡馆要关了”
4在假想的场景中,玻璃窗暗了下来一个时代结束了,存留下来的锁在纪念画册的封面上,压扁的鼻子像浆果,会有鸟把它们摘去吗一个观念的人和一个具体的人在这是相遇了,彼此打量。我渴望交谈渴望改变些什么。移动几根线条把空气放走,至少改变一下事物排列的方式
但也许仅仅改变了词语在纸上的位置像变魔术,一下子到了另一场戏中喜气扬扬,以为新生活已经开始其实只是几件道具调换了方向,主人公正襟危坐在原处。夏天的颜料桶落满了瓢虫,弃置在一个角落里它曾把革命渲染在墙头,如今墙壁已空放学的孩子打着手影,光源来自未来的学校
——十一月还会有阳光,像希望但别告诉我你的心愿是渴望有一个愿望一切或许并不是真的,离去的人只是为了买一包香烟,从台的另侧再度出场带来街上的消息。但不会再有机会供我们修改台词,至少安慰以下沮丧的灵魂给它一块玻璃糖果,有着落日的夹心,微弱的树影
5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等待,在记忆中搜寻一团白光,或者码头上的风信子女郎她的怀抱湿漉漉的,散发着馨香站台上聚着一大群人,围着一汪积水仿佛在送别,每人手上都旋转着一把钥匙好像有一句重要的话临时忘记说了但也许正是遗忘让我避免了尴尬
我们到底能知道些什么?不过是片断和遗忘。光线改变着周围的景物那缺席者也许并不存在对于另一些场景,我们也是缺席者那场景出自虚构,只因为我们没能让那个从未存在的人出现在生活之中电梯像落日在半空停住,跳动,那一瞬间一定有许多灵魂如雏鸟被弹出巢穴
笔直地扎入大海,和浪花一起成为背景你靠着石头吃着橘子,愣愣地笑着不知为什么发笑。在后来的照片中你越来越严肃,仿佛已预见到生活,就像一场日暮时分冗长的谈话意识到时间在消逝,又不得不进行下去惟一可以预期的是在梦中会见大胡子的阿拉伯人,讲讲鸟语……
1995.10.12~13
断章
1必须有一个开始,无论在泥泞中能走出多远最终是回到光线已经改变的屋子还是在落叶纷纷的道路上消失它意味着一次旅行,和陌生女子愉快而伤感的谈话或者围绕那些内部已经腐烂的老房子散步,观赏着那依然华丽的外表红色的尖顶,雕花的栏杆,有喷泉的花园……它们曾是一个时代风尚的象征曾经有流亡的白俄将军或修女住在那里树把叶子撒落在它夏天隐蔽的屋顶上凭借想像可以恢复一扇窗子的灯光绿叶后面传出的优雅的琴声,一个少女有着动听的名字,在水池边玩耍或透过栅栏,好奇地张望街口驶过的马车在草袋,纸箱,死去的树木间踟躇的老妇人车轮泥泞的闪光,只是出于对消失的渴望对永远不能经历的事物的向往我们在那些镂花的 楼梯和幽深错杂的走廊中寻找历史的出口,带着对时间的困惑一次次穿过彩色玻璃筛下的日光在眩晕中重新回到现实的街道它们能带来什么启示?蝙蝠绕着尖顶翻飞那些沉重的门扇在寂静中闭合我们靠着围栏沉思,仿佛有一条获救的路径也在暮色中湮没没有任何完美的时代:吸引我们的正是黑暗
2如果可能,我将这样开始不仅仅使坏年或者背叛——在我的周围,矗立着许多这样古老的建筑被改造成操场的花园,晚上则成了临时货场大卡车的前灯一阵阵扫过覆霜的铁栅……或者“这是一次考察光线变化对一个写作者和梦眠者影响的实验写作者在圆形的转椅上,追踪着光线旋转写下诗句。而梦眠者则在一本书的阅读当中睡去,并在梦中将书中人和她自己的经历结合起来……”。或是写下“秋天宁静而空旷,阳光在高空闪耀在木制扭曲的长廊中你嗑着瓜子,向动物吐口水。陈腐的气味让你想起乡下的马棚”我出生在一个偏远的县城,那里没什么风景也没有值得纪念的风俗。传言中的地震始终没有发生。有几次夜里我裹着毯子跑到防空洞里,担心着留在家里的母亲不知道要发生什么。那年代流行深挖洞冬天大雪封门,几乎填平了巷子我们便去挖雪洞,一直通到别人家的院子秋天父亲从农场带回一只鹌鹑放在挖了通气孔的鞋盒里我用一只小鸡给它做伴在黑暗中它们摸上去几乎是一样的但鹌鹑还是死了……
3可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日复一日从头脑中随机地选择着词语,在梦中寻找征兆凭借短暂的事物临摹永恒回忆和想像,却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途也没有可以预期的幸福,像一本如期而至的家庭生活杂志,散发着油墨的芬芳带有仿古家具的精美插图,在孩子不经意处藏着治疗虚症的广告和秘术示范而当树脱光了叶子,是否会有鸟落满枝头成为季节新的风景?今年我窗前的一棵树未能如期萌芽,几乎到了遍地浓荫的盛夏我才发觉。在暴风雨之夜它的枝干剧烈摇晃,到了春天(或许熬不到那个时候)它就会倒下,在大地上溅起沉闷的回声那也许是个明亮的早晨,空气中布满了绿荫现在它依然立着,黝黑,光秃,沉默后来我发现了更多已经枯死的树木我奇怪以前怎么没有注意到它们:一棵杨树,几株柳树,和一棵榆树……单也许会有一些变化,在同样只作为前提存在的事物当中,会出现相反的结论:一棵老树重获青春,就像一个老人挽着年轻的妻子,带着满足的沉思在春天的街上长久地散步
4此刻撒满落叶的屋顶,猫在游逛走向温热的烟囱根部,透过它能否窥视到一段隐秘的个人生活?正如我在纸上努力恢复生活的一些细节,为落叶谱上节奏让它们越落越快,让路上的人消失最终只是让我自己消失。写作是徒劳的向阳的木板上爬满了瓢虫、蜻蜓、蜘蛛和蝴蝶,噼噼啪啪坠落在草叶上更艰难的日子即将到来。玻璃窗黯淡下来一切都将变成毫无生气的灰白色窗外的景物,纵然我不去注意也会出现在诗中。我无法不受周围事物的影响它们有的比我长久,有的早已消亡在两棵刷白的树间,季节暂时停顿了仿佛空空的长椅等待雨水冲淡的影子到处都是不完全的黄绿色还要多久才能见到那整体的变化或许在泥泞中就藏有转机,它连接起每一个街区,却无法让公共汽车自由穿行……可你完全能制造点什么写一封长信,“这里的天气阴晴不定白天总是有雾。码头上散落着水泥的肋骨沙洲边总是停着一只小船两个戴礼帽的人在谈话雾中传来麻鸭震颤的叫声有一天我发现他们掉换了位置他们一直在期待的伟大悲剧依然没有开场但也许我们正生活在其中。你说得对生活需要的不是李尔王的狂怒也不是哈姆雷特的犹豫——在沙滩上徘徊或是摔碎那些绿色的瓶子。惟有沉思与行动完美的协调,才能使我们获救在雾中抵达一个村庄,一座废弃的车站或一个白色的射击场……”
5或许能够到达的只是词语。当我抚摸雕像极薄的墙壁,它们给了我真切的感觉一个词语的重量使白纸有了凹痕我摸到的东西也许是词语:獾。“猪獾”是用两只手分别抚摸猪和獾吗直到它们在大脑中渐渐合为一体哼哼着,有着花白的条纹,尖嘴摩擦着围栏两个词组成的动物,在我的眼前交替出现猪的拱嘴和獾的条纹在抽空的池中,两只河马紧紧靠在一起酣睡像两口酱紫色的水缸,并且有了裂纹一个词永远需要更多未经解释的词来解释最后是一个可怕的循环:任何新的事物都只是词语的一次组合,超不出字母表的变化可当我每次只抚摸一个东西,它给了我真切的感觉可当我同时接触它们,则如同用刚摸过水的手去触电线,大脑啪地一声短路在动物园,透过实体的栅栏,我看到的仍只是词语,而真实的动物早已逃逸到词语的人造世界之外嗅着腐叶和泥土,嗅着鼹鼠和蚯蚓的家儿子出声地读着标牌:“动物凶猛”,“不许恫嚇动物”……落叶中相机的闪光。一群咿咿呀呀的儿童在教师的引领下走来,队列不时地变得涣散又马上被聚拢到一起,像一小队士兵被空旷包围
6潮湿的街道行人稀少,天气预报有雪但却下起了雨。每个东西似乎都已静止孤零零的。高塔,河堤,未完成的建筑淡蓝色的浮筒捆在一起,排列在岸上游艇连成的浮桥现在撤去了跳板恢复成单独的船只,散漫地泊在水中夏天它曾通向可以跑马的沙洲船老板们也不再忙于招徕生意,而是聚在一条船上,在膨胀开裂的皮椅上大声玩着纸牌江对面广告牌上的字,在雨中依然清晰可辨我一直想听听那些老人在说什么可涛声和距离总让我听不清楚在秋天,事物似乎失去了彼此的联系孤零零的,各自承担着预感在烟雾腾腾的小酒馆,一个老诗人躬起背对同伴说,“他们不让我闭们造车我就闭们造船,造船,这总可以了吧。”外面的街道上,车灯突然照亮了两个即将分手的人,他们转向未来的脸惊愕空白在秋天,所有的事物都在告别,不只是人类我真想把一块石头狠狠地踢入水中要不就被它绊上一跤
1995.12.23~24
致永恒的答谢辞
1.混乱的开场白
我来感到这里。我曾在何处灿烂的街区,一排刷白的平房来到时间与时间的空隙,还未公开的日子清水的码头,在漂浮的鸟巢,浮筒和墙壁之间,上个季节的存货黯淡下去石灰变硬。逃不脱此时此地实体挣扎着变成影子。在这里一场雪和草完全一样,不依赖名字存在
金雨从最高的云端落下,依次经过鸟巢大腿,干草,它可曾带来新的消息或者依旧陈腐地用鲸鱼之路比喻大海同一事物经过不同的门,到达同一凹型庭院有多少扇门,便存在多少次我既不在这里也不在那里:我在何方
“是阴影,对称和漫长的岁月让我迷失”菱形的彩窗,光线很久都不移动自从最后一个客人离去,时间也停滞了有了重量。不辨晨昏的镜子吐着沉闷的青色圆圈。是否还需要拖延辩解,抓住经过的东西,再造一片幻景我总在另一个地方:我永远到达不了现在
2.在停顿与停顿之间
在停顿与停顿之间:阴影降落一只表在梦中鸣叫,放射光芒尚无形式的东西,在遥远的地平线上停下来,发现了什么。一些零星之物在聚集将体重均匀分布在一个正在形成的观念上阴影降落,紧张的大腿,松开的大腿在闭合之间暗藏了变化与玄机
令人晕眩的知识像一枚旋转的苹果多么可怕:在停顿与停顿之间一只鸟在雾中开始鸣叫,仿佛被一根不连续的线悬挂,追随那只苹果正向反向地旋转。在两次停顿之间拉长的音节取消了名字一场雨始终在下,但一直未落到地面它变成了生与死之间一团怪诞的云雾
如何像人一样生活,游移的面孔在未说出的东西之间隐藏了悲哀个人的,集体的孤独。去成为别人去搜集灵魂,安置在十字地狱在停顿与停顿之间,阴影降落从十字架,从寒冷的尖顶,鸟的翅膀干燥的土地上,铁丝网,平台绿色的枪矛栅栏,慢慢整理一个人的容貌
3.无人称之物
那里无人移动雪花堆积的烛台,无人转身棉队内心更加微弱的烛火拿起又放下一个脱离了门扇的球形把手无人缓慢地上楼,察看腐烂的叶子和丝绸无人下降得比水更低,低于黑夜无人写下这些字句,它却一直存在用不可完成的整体污染过去和未来
空气中挥发的形象,留下没有反义词的符号像无行为能力的精神病人,各行其事只是不能攀得比顶峰更高,因为虚无就藏在云烟和星群之间。不可能用时间中的躯体抗拒时间带来的一切。狭窄的房屋中更狭小的卧室,膨胀成一个客厅冷却下来,被许多贴近的眼睛观察
在每一个放大的瞬间发现了自身有如梦中的文字,在看清之前混成一团黎明的书页一片空白。被换掉的血液改变另一个生活。永恒缓慢地进入世界先是在梦中,后是在血管里的废墟中启示早已写下,只是无人能在梦中读出准确的发音写下“生活”,并在上面停留死亡那么长的时间
4.隐蔽的词
你寻找隐蔽的词,海的影子,圆柱阴影下睡觉的狗,大气腐烂的嘴唇你寻找羊角中消失的雨,一个蒸发的词组里面有树林,河流,失踪的十字城堡卧室里肮脏的盔甲,粗糙的黑色酒具你寻找一个从不存在的人,他闪烁的目光从黑暗边缘出现,先蓝色的流苏
命运的一个实验品,从他的表情推测命运在你身上实现的程度但是否可靠,将你带到一个隐秘的领域:玫瑰的多重眼睑,或者公共汽车抛下一个正在收缩的广场,排泄出玻璃粉末,燃烧的手套,各种尺寸的票据在那里你将一个人长久地散步等待长脚蚊滑过水面,带来拯救之血
一个隐蔽的词,先喉结在海上升起为正午保存了音色。万物都是时间的刻度由高塔,树木,行人标在地平线上一个无法完成的院落,被大风光顾被写作的不真实威胁,寻找着自己的躯体透明的笼子,取消了身份,权势和利润将仅仅是重复的变化,凝结在单纯的眼睑
5.公开的独白
作为一个无名者,他有各种理由宣布自己已提前进入不朽者的行列,高声提醒上帝这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的谎言需要论证他来自多岩石的地区,美与恐惧培育他谦卑的品性,对不可言说之事保持沉默他保持了玫瑰和暮色,保持了尘土在他手中现在是让尘土发光的时辰了
天鹅洁白的羽毛遮蔽流水,在秋天降临之前来不及数清它们。他不曾到过那里但同样经历了精神奇异的战栗和丰富凝视整个世界在一妹酸苹果上出现这触摸过美的疯子彻夜不眠,把道路扛在肩上用所有黑暗日子的酒杯敲打肋骨,不需要庄园、城堡和夫人,他在水中的茅庵酬谢知己
现在他的目光转向过去,像一只老松鼠拼命转动着辘轳,却汲不出清水在倾斜的午后松林,在阳光阴影的地毯向高处积雪的山峰举步,吟啸为沮丧找到优美的形式,但并不会因此赢得死亡的怜惜在他的沉默中,你们的声音如此响亮他有理由不想念任何人,包括人类
6.此时此地
此时此地是一座牢房,没有入口也没有出口但你已在其中。海水高过了窗口和电线在灯柱上雕塑不断瓦解的波浪鸟和草籽随波逐流。此时此地是你自我的形式透过电脑屏幕不断成形又不断改变沙丘,水银,火焰,反光,那一切没有本质之物
一面永远醒着的镜子窥视你,也让你失眠生存,是在所有光滑的表面复制自己再让黄昏从反方向一一擦去暂时恢复真实的面貌。面收缩成一点在放大镜下显示出性别:不可避免的此时此地我们分明切除了命运冗余的关节但网格的每一次细分都留下完整的整体
此时此地,一片无法清理的建筑工地将荒凉向未来的城市扩散。灯压住的蓝图石头,帆布,坠落中分裂得更细小的沙粒一天的昏晕平均分配给许多明暗不同的玻璃窗街道摆脱每个房间,从阳台上跌成一汪积水白色的巨轮在水面升起又落下,浪花喷溅在麻木的脸上,那清冷冷的“生活”你在每一时刻存在,又被每一时刻取消
7.在地图上
已经是十一月,事态仍没有明显的变化北部多风的地区仍是白色在统治寂静抹平了所有的峰顶,在地图上相似性来源于缩小的差异。更大范围的散步囊括了所有未竟之物,半圆形的塔楼,虚线重复的色块,标志,衰草和箭头目的是让人迷失。也许一支箭终于射穿了云雾
铅笔,放大镜,时隐时现的手。波浪消失在破碎路基的尽头。事物依然无法真实起来瓶子,防波堤,活动房屋,越来越多的人工之物散布在石头,湖水和空虚之间在玻璃窗上描下远物的轮廓,取消透视的距离被忽略的细节在另一时刻,演化成午睡,不同的区域,相邻的灯光迫害者与受害者之间惟一真实的人性
一个人死去,为了让生者重新联系在一起他们拥抱,哭泣,尽释前嫌彼此纠正或补充死者生前的故事在游戏中可以互换的棋子,向对方投射淡淡的阴影,辩识着公正的界限大量的泡沫混淆了海洋陆地的边缘漂移的飞机场。未来没有着陆之处五种颜色穷尽了气候,历史和变化在放大镜模糊的玻璃下面
8.四季存货
……最终它们变成了一些清单,在牛皮纸封面的账册中,无法更改,在梦中连成一个天文数字像财富在记忆中闪耀。无用的剑,黯淡的镜头泥泞,地图,铅笔,硬币上的花纹,方头瓶子一个既无希望也无恐惧的动物,零散的句子“男孩要是不比女孩强,那就比撒谎还糟”或者“一个色块浸到另一个之中,却使后者得到了强调”
一个句子分散在词典中。两个正在分离的色块离得再远些,是一个女人一条狗,一只鸟和一粒石子响亮的音节漂浮在台阶上,像刚撕下的海报“写诗就是造假币。我们收藏草稿吧,互相收藏”越数越少的,在反射中增多,从镜中浮上来。我却始终没有加倍。阴影支撑着正在坍塌的一切。一个有无数向度的点把宇宙向我们滚来:落叶中的一只苹果
所有的东西聚集到一条街上。两个方向的街薄如锡纸有无数个方向的行人绿色无花果中的腹蛇,悄悄转动的百页窗暗示后来的动作将吻合光线的变化而与爱情无关。门廊斑驳的色彩枯萎的藤蔓……为什么总是这样结束以致无法让周围的事物成为你的一部分无法变得真实,因为时间,灰尘,遗忘
1995.11.10
哈尔滨十二月
1没有专为记忆准备的东西事物磨光的肘部支在白纸上:一个北方的斯芬克斯由灰岩凿成,被扁平的叶子和波浪所装饰在柱廊的阴影中,在银行大厦宽阔的台阶上守护着圆形的议会,秘密,庄严的对话而车流和铁栅的对面,另一家方形的银行大楼和它对称镶嵌在石墙里的青铜武士在薄暮冬霜的掩盖下,在衰弱和激情造成的幻觉中,再现古罗马大剧场的辉煌
2但是否有一个恺撒,被再一次出卖倒在圆形的墙边,大理石的地面迅速冷却着血和骚动的尘埃他的黑色背心和白色长袍上污痕点点在倾斜街道的顶端,便是早已拆毁的尼古拉大教堂,一个隆起的土堆矮栅围着的一丛灌木,堆满了肮脏的雪无轨电车的天线在上空交织,迸射出火花伴着噼啪声,像一个强打精神的人自言自语
3被称为广场的,早年曾是神圣之所雕花窗栏,彩镶玻璃,绿色的穹顶上透下永恒的白光,在一个个头颅上盘旋如今风通行无阻,直接钻入地下商业街诸多的入口:那生活的歧路和诡计街道悠长,与河流保持平行与一个人孤独的散步保持同一向度朝向一个尚未竣工的圆形塔楼,足有三十层哪一层住着神明,哪一层关着侏儒和米诺托
4尖顶刺穿了工业烟雾的蜃景,努力地挺起生活中坚硬不屈的一切。圣索菲亚周围低矮的建筑,瓷砖和天蓝色玻璃翻新破旧的门面,像暴发户或者由里向外翻转了的老式澡堂水果摊上,两个鼻尖通红的妇女在讨论圣经一个分不清旧约和新约,另一个固执地相信只要“怎么做”,便能“怎么样”我宁可相信旧约里的上帝:他惩罚你
5风拍打木制的转门。冰冷的鱼眼和硬币粘在结冻的窗户上。马迭尔宾馆对面华梅西餐厅已亮起了烛火。洁白的女像柱支撑教育书店时光压扁的三楼我从未到达那里,在阴暗的建筑背面我从未找到盘旋的楼梯,像扭曲的辫形饰挂在凹凸的墙上。石头的大街通向码头带着它众多的街道,小巷,挂满纸灯的院落在老人的头脑中,仍然回响着四轮马车的轧轧声
6是流亡的白俄将军和他们高大的女儿透过玻璃车篷,隐约可见那鬈发的摆动暗蓝的目光,正直的脊背。我一直生活在另一个城市,这里,不过是它的假象建筑在反光和灰烬之上,它的大街径直通向有护墙板的房间,留声机和漫长的梦在灯光昏黄的酒吧,流浪艺人和哥萨克炮队的士兵搂抱在一起,磕碰着僵硬的皮靴烛光映亮了一个个雪堆,和白雪窒息的花园
7狭窄的街道拓宽了,以压缩人行道的代价从幽暗的过去中涌出的陌生面孔带着热气和叫喊,扑向厨房的风扇谁能在寒冷中生活而不握紧拳头,大声诅咒博物馆外面聚集着等待被雇佣的生命像一个个黝黑的树桩,明灭的烟头如嫩芽绽放。历史在脊椎上拼凑的笑容躺在目光和玻璃柜中,它吞噬的欲望缩成骨盆之间的一页说明文字
8正午,猫便在绿色圆顶和红色屋脊之间逡巡,拨弄着发黑的积雪,树叶,杂物让它们响成一支歌。风雪围绕着灯盏翻飞隆隆的列车,从旧桥驶向瘫痪的郊区:松浦镇,在岛的外围撒下黑色的房屋,水池丝网,一家船厂。码头上锈蚀的铁船将在春天油漆一新,装上喇叭和彩灯在江上游弋。冰雪从耀眼的电线上呼啸而下迁徙的乌鸦用叫声拉开了两岸的距离
9此,或彼。目光从一物移向另一物时一定忽略了什么:过渡的空地将有什么出现在那上面,一个陌生的孩子偶尔来到我们的世界,眼睛里藏着一盏矿灯在白纸上挖掘陨石,冰凌,取暖器雪正家了存货的体积。河堤太长了,让散步者感到寒冷和战栗,像生命,和不能结束的一场谈话“石棺中长满了荨麻,蝴蝶和蛾子飞进飞出清泉涌流,饮到它的便长生不死……”
10呼出的蒸气模糊了未来,回忆的形象让眼睛感到刺痛。树木,雪地黑白的单调掩饰了面庞和星辰掩饰了变化,和变化中的统一:世界的缩样被反射保存的空间,和空间的寒冷但总有无数的人,吵嚷着,聚散着总有阳光泼向冻僵的窗户。雕像,拱廊,门楣藤蔓和石碑,在车灯和大厦的反光中向上飘起和逃亡者的马车花园一起,构成第二个城市
1995.12.9
形象•一份简历
1他曾经在万物中为自己寻找一个形象前世之星,鳞光闪闪巨龙守卫的星座悬挂在弯曲的树上,君临流水或者群山中的一座,纯然由一块巨石构成与记忆中模糊的面貌相似啊,他熟悉风和流水的所有形态却不知道自己惟一的变化:从身体中抽出骨头支撑衰老的灵魂再走出数里
2而他是否有过那样的青春,云一样洁白的眼睑暴雨,爱情,革命。在热浪中与大海的波涛搏斗反叛,反叛,直到向自己开战而在回声推开的山谷,他能否找到一颗严厉的良心暮色般的庇护曾经激情能够的人变得孤僻懒散不断地沉思着那使他改变的时光现在他要为万物寻找合适的形象:词语
3星辰,玫瑰,罗盘,卷边的地图和流水所有古老的形象交给他,为了一个新的世界还要加上书籍,器皿和织物。在那里他在豹子身上睁开数不清的眼睛,头发燃烧抽搭着记忆的谷仓和投向波心的兵器树林用颤抖迎来了盛夏的心跳他的诡辩术使他成了一群人,所有的人世代向他汇聚,像猎鹰围绕一面晕眩的旗帜
4他是否满意:一双忧郁的眼睛带着奇异的笑意,仿佛总在嘲讽着什么(自己?)紧凑的双眉显示智慧和偏激优雅——那只是尘世的羞怯,还有那致命的疲倦,隐含着对世界的蔑视他们彼此仇恨,只有死亡能够化解一条虚线表示了他和生活的关系他的绝望是不得不真实地存在
5啊,他宁愿是光线,在林中和古旧的楼梯上移动,不惊扰任何事物,宁愿是野天鹅翅上的风,宁愿是空气注满杯盏。世界排挤他于是他转向书籍,在图书馆迂回的走廊上踱步,随手打开一扇又一扇尘封的铁纱窗,释放易碎的飞蛾看枯木中的蝙蝠在他心灵的水面上飞舞
6暮色中出现了一个未来盲人的形象在查尔斯河畔的长椅上细数星辰他的夸夸其谈已让他有些厌倦但绝望(甚至在爱情中),绝望是一个多么令人喜爱的主题,当他在图书馆中摸索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赶走恼人的曾经爱过的女人的幻象,他的头脑是贮满卵石的一池秋水。而远处的群山之间醉醺醺的半人马怪依然在追逐林泽仙女
7既然所有英雄的传说,神圣的巫女和她们愤怒的眼泪都已逝去树林中只有青年人在漫步,聊天还有什么安慰他愚蠢而狂野的心他只是在地图上到达过远在尘世之外的沙漠和海洋巨人的山冷和白色的长河在放大镜下隐隐出现一个旅行者捞起一件金黄的面具努力辨认自己的表情,一枝折断的铅笔指向被夷平的科尔庄园,或慕佐城堡
8那么这些词句来自书本还是肮脏的头脑又有什么两样:无穷无尽的游戏一个孩子坐在沙堆上,让沙粒不停地从指缝漏下,到傍晚沙子也不会减少,只是高耸的沙堆将变得平展或者挖一个潮湿的大洞,塞满玩具和纸条“我爱陌生人。”或者,“这是沙子这是我这是日子。啊空虚啊空虚,整个夏季的潮湿。”在激动人心的年代,他渴望的绝不是这样一个心灰意冷的未来
9如今神圣的狂怒只是衰老带来的礼物还有你伟大的理想:用海浪雕塑自己的形象用健康,用心灵的宁静也难以让一首诗直立,如同夜莺中笔直的斯威尼是谁活过了他的生命,享用了他的女人最后在床上留下茫然的他,承担欢情后的虚脱如果他不写作,那另一个他就无法成长就只是一个幻影,在眼睑上梦一样颤动他决心杀死他,用一块势利的橡皮
10他开始在回忆中寻找曾经存在的证据照片,手稿,几场不大不小的疾病故意犯下错误,从别人的反应证明自己他出生的县城已没有一座熟悉的房屋长途汽车连起片断的记忆而未来严肃的面貌已隐隐出现在车窗上下垂的嘴角,身形削长,喉结突出眼神终于获得了宁静,眺望大海就像眺望一面书页。将人生当做不断的彩排,当死亡拉开大幕时却沉默无语
11或者在寒冷的冬夜独自去看一场旧电影在清冷的大厅那些收集夜色的镜中独坐戴着皮手套燃一根烟,像个过时的角色在散场的人群中打着哈欠掩饰感情街道像一张地毯铺向夜的深处在枯叶和雪尘的呻吟中,带着女主角潜回梦境有时他想告诉妻子他是谁,可又突然想不起来了。他知道预言中的晚年已经到来
1996.8.15
眼科医院:谈话
是一条僻静的后街,繁华的 中央大街和尚志大街之间,雪地上 冻僵的一条黄色大船,红漆脱落的牌子 不和谐地出现在商店宾馆的霓虹灯 和街灯之中,仿佛一个时代结束的见证 狭窄的玻璃门蒙着黄色的棉帘 勉强可以让你挤入,并迎面撞上 一小片室内广场:挂号室和候诊室 这里曾是一个家庭的客厅,铺着红木地板 笑声和挂钟的鸣声,伴随着脚步 消失在曲折的廊道之中,数不清的窗户 镶着毛玻璃,分别朝向大街和风雨 长凳上,她的鼻翼闪着调皮的光 蓝色护士帽浮动在冬日的烟雾之中 一座迷宫。犹太人的建筑 隐蔽的楼梯和不知通往何处的门 增加了空间的幽深。客厅里巨幅的 镜子和俄罗斯森林风景 将墙壁向四面推开,让陌生的来访者 迷失,被自己惊呆。这是一楼 寒冷,空旷,人迹稀少。秋日的落叶林中 有人安静地散步,红头巾和黑色的粗布裙 开放在白桦和蜡烛之间。远山像一堆积雪 闪出蓝光。而运干草的马车陷入了 林边的池塘,为严酷生存中闪现的美景 为秋风而逗留。“不过是想像。” 隐秘的楼梯通向更狭小的房间 厚重的木门关住了留声机的呜咽 和为漫长冬天准备的梦,枝形吊灯 蒙尘的铜器,以及湿衣服的气息 楼梯转弯处手术室的红色塑料牌 一直亮着。我敲敲门,轻易地 来到一个不同的日子,一个犹太少女的 书房,她的脚缩在温暖的棉拖鞋里 鼻尖上闪耀细汗的光芒。我眼望别处 仿佛只是路过,漫不经心地说着 一本新书,朋友们的消息,和我那 单调生活中的插曲:一个朋友刚刚离去 带走了他的疾病和他温暖的大手 还有我们相会时所有的天气、记忆与争论 我并不怎么太想他,我知道在天堂里 树叶也在跳舞,由于风雨和爱 星星照临流水,他还会在那里写诗 抽烟,结交奇异的朋友 并把我们滞留在人间的名字传扬 走廊通向蒸汽弥漫的锅炉房,在狭窄的 水槽边,我们已找不到麻木的蟑螂 和它们散发出的贫穷荒凉的气味 淡淡的药香将天花板向一个光明的所在 托起。这座楼,我想一定有一座塔堡 供人祈祷,从它绿色的穹顶上落下月光 盘旋着落入心灵的沼泽。或许我可以 在那里住上一段,像一个惧怕远方的 表亲,有些厌倦了生活 那时,你的蓝色护士帽便会每天出现在 我疼痛的视野中,带来书籍、坚果 和空气,我们在窗边听风雪的呼吼 在木制长桌上打开新醅的酒 太阳像胡萝卜须,在玻璃深处延伸 探索着水源。在夜里,我一遍遍 赤足溜进一楼的大厅,在那些镜子中寻找 自己丢失的面貌,或者独自跳舞 经过你的房门时放慢呼吸。树影 像窥视者伏在窗上。在那样的夜晚之后 我们躲避老人们严厉的目光,别有用心地 谈起天气,客人,和疾病的伟大作用 或者推开所有的门,在灰尘的光中 搜寻臆想中的怪物,扮成波斯武士 用纸做的弯刀追逐海盗。你蓝色的眼睛 深藏着湖泊,倒映着雪山和塔松 散发出少女苦涩的气息。和你说话时 我轮流看你的两只眼睛 房顶上落满了雪,还会落上月光和灰尘 尖顶加热着空气,让目光变得狭窄 窗外被积雪窒息的花园,我们很久没去了 丁香和柏树守卫圆石的小径 堵塞的水池里垒着冻裂的青石,它们 来自更远的山上,在呼啸的风中 从墙中还原出来。几只麻雀转动着 天真的眼,它们是雪地上仅有的 灵动之物。你还能想像一些什么 关于一个逝去的年代,和它流亡的一家 当然,你还可以开掘出一座地窖 以来贮藏甘蓝、糖浆,深色的酒 和1912年的回忆。哗哗做响的巨大铜钥 刮去锈蚀的岁月,在落雪的宁静中打开 一个失落的世界:祖传的技艺 我们品尝着冰凉的糖浆,一个老人 留下的甜蜜的生命,在橙色的液体中 收藏的太阳的热力。悄悄地 在成排开裂的木桶中间移动 抚摸着依旧圆润的瓶子和灰白的软木塞 仿佛是那个老人皴裂的手 在布满虫眼的木质上移动。 哦!改变的时光,带走了虔诚的祈祷 一个少女的笑声,风雨中塔楼 屹立的姿容,在壁炉噼剥的火焰中 编织体温的妇女。喷泉带着地下的 幽灵,在树影与石槽中化为一片阴凉 在懒洋洋的秋日抛开书卷倾听虫鸣 也许就在那秘密回响的小径,隐藏在 无形之网中的鸟,引我们到达一个 更小的花园,在那里堆积起绿色的松枝 永恒地舞蹈。午夜的马车载来了 我们盼望的客人,风雨和远方在他的 黑斗篷上消逝,带来了草原湿重的气息 翻耕的土地黑色的闪光。我总是生活在 另一个国度,像流亡者怀想着它干燥秋天的 小径,波尔金诺和布拉戈维申斯克 怀想一串悠长的音节,一些姓名 和黑海里的白浪。它辽阔的风雪 像风琴鼓荡着我的心胸,还有 我不曾存在的表妹,应该给她一个活着的名字 安妮,迪安,凯瑟琳,或是玛列娜科娃 如今她们是你,是小柳,在冬日散射的光中 像梦想悄悄改变着生活 在寒冷的候诊室里,我们谈着它 在患者嘈杂的语声里,捕捉着彼此的声音 只有在嘈杂中我们才能真正说些什么 雪地里的太阳像泼出的牛奶渐渐散开 曲折的楼梯上,那些视力模糊的孩子 在爬行,一声不吭,像在与噩梦搏斗 “除了像一座迷宫,我看不出有任何诗意。” 你抱紧双肩有点儿瑟缩,在这家医院里 你工作了五年,也许更长,你还将继续下去 在曾经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大厅里说话 有点儿厌倦。你已完全忘记了前生 忘记了我们曾经一同度过的亲密的日子 你完全认不出我了。“你有一个词语的过去 比你现在的生命还要长久 它在你毫不知情中延续着,直到有一个人 用歌唱中止它无尽的变化。而那时 你将从一场漫长的梦中醒来 重新辨认一切。”我们讨论着一个 孩子的病情,几本新书,而我真正 与你说的,是另一个故事── 如果再增加一点细节,它就会变成现实 我们梦想得还不够,还不能在凉爽的镜面 捕捉住每一道逝去的光波,在两个 世界之间久久徘徊,一个已经消失 另一个还未出现,在热气腾腾的 电影院和潮湿的夜总会之间 “你总是把现实当做历史,然后投以 惊鸿般的一瞥。仿佛一个历史学家 在房间里观察光线的变化,让二十四个时辰 依次掠过松垂的窗帘,然后写下 一些含混的字句。或者一个穿内衣的 女子,侧身在窗前,旋转着百叶窗 用光线的变化刺激情欲。” 一些事物闪烁着熄灭,一个恶梦 挣扎着从镜中拔出身子,在手术台上 聚拢起它的各个部分,转动疑惑的眼珠 在这之后,波浪仍将在堤坝上溅响 拓宽了空间。但借助于遗忘 我们可以获得更多──那对称的恶梦 楼梯上两排目瞪口呆苍白的雕像 不断走动的人体影响了光线。一场谈话 像翻阅过期的杂志。我是否该和你谈谈 我有限的经历,我生命中最初的女人 她们带给我的虚无。或者那个偏远县城 白色亡灵一样的铁皮屋顶。在俯瞰全城的 西方的山上,安葬着我的父亲 小时候我们常常起早去洼地里采野菜 头发上沾满蛛网和露水。冬天大雪封门 我们就敲墙壁请邻居帮忙 拐角的积雪总是最厚。就像现在我们谈着 即将来临的假日。忙碌的镜子 聚集着幽暗。“犹太人在这里住过 不知怎么,这让我想起另一个犹太人 在暮色沉重的空地上打磨着镜片 梦想着在光明的迷宫里捕获所有的星星 想起他的哲学,和接近夜晚的寒冷。” 在假日的河边,有人收起了帐蓬 把火埋入地下,像埋下一堆闪亮的铜 然后冒雨向更高的山峰攀登 在这座建筑里,我们仿佛卷入了一个 他人的故事。重要的不是那可能的流亡 高贵的血统,走廊里目光严肃的先人的肖像 重要的是这故事必须继续下去 把所有进入这座建筑的人,都变成角色 万物都是时间的表象。谁这样说过 而他们是怎么消失的?那美好的少女 在地板下恐惧地读着日记,等待 每一个路过的人。现在是1997年 一个少女轻盈地跳上无人的街车 向黑暗的街区驶去,在透明的夜色中 逃离又一个混乱的日子 感到假日来临前的空虚。如今 那1912年的传说已经湮没在 门廊,水池,忍冬的香气之中 在多得几乎不真实的细节中无穷地变化 在循环的水流里更新,悄悄地 把这里的一切,反射到另一个空间 被遗忘所收藏。现在宁静终于降临到 门楣和叶子上,困倦得像鸟儿的翅膀 有时在这所建筑面前,我会感到 一种古老的恐惧,我们就像两个平行的 系列,一个对命运茫无所知 一个已经经历了所有的变化 几乎已经是时间本身。直到有一天 一个短发的少女跑出来,像溜到后台的 演员,微笑,讲话(在那之前 也许我们在人群之中无数次地 擦肩而过!),口袋里揣着词典 仿佛永远也不会变老。“我喜欢你 因为你让我感觉我还活着。” 阳光透过暗淡的玻璃落在你的肩上 像灰尘。这里已经没有生命 除了你,除了你蓝色的护士帽 给沉寂的空间带来了大海 我记起曾有过的旅行,随着和人们的会面 而消失的远方,桉树叶的香气 那遗忘了的飞鸟和流水的语言 我和世界若有若无的联系 肉体阴郁的习惯,不安和无常 树木在冬天停止生长,但它们的心跳 传入深深的地下,在鼹鼠的睡眠中 放大为雷声。一个无法停留的瞬间 带着所有的星体,黑暗的空间 寂静燃烧的眼睑,从我脸上 不断融化的其他脸孔……“你没有注意到 周围的变化吗?”但变化,只是相同事物的 不同组合。这片街区始终在白雪中 保持着神秘,没有街车通过这里 你必须在寒冷中走上很远。我想 再待一会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报纸拍打着双膝,上面报导着 战争,股票,节日,洪水,星云和宇宙 可这些与我有什么关系。既然我必须这样 在一条小街与你告别,并奇怪地感到空虚──
97.2
对应
1
“我们相识已到了晚年……”一个女人 不到五十,能否算做晚年,尤其是 一个自杀的人,连青春也不会有 她把戒指随随便便送人(足足一百枚!) 谁能像她这样提前用光了生命 并从中提炼出灵魂。我依然喜欢 这句诗的调子,像是轻声细语 又像是表演。场景设在俄罗斯 白色的暴风雪之夜,烛光摇曳的 咖啡馆。一个美貌的妇人双目含愁
2
“但晚年应该怒吼、燃烧,痛斥那 光明的消逝……”一个满脸粉刺的 英俊青年,已经痛斥了麻鹬,痛斥了 白嘴鸦和乌鸦,也痛斥了活人身上的蛆虫 痛斥了赘肉,女人,惟独没有痛斥诗歌 和上好的威士忌。他到处呕吐 爬起来就朗诵,嘴里吐出锋利的匕首 更像个天才的演员。我喜欢过他 我发誓我曾经就是他。那时我痛斥女人 的愚蠢,并远远躲开童年伙伴的妻子
3
“夜晚带来飞行的事物。”夜晚就是晚年 但还未到神圣,灯光和人影突出在街道 和窗口。给人带来狂欢和散步的渴望 站在楼顶,仿佛手臂上长满了大风 在夜晚飞行的不是幽灵,就是夜鸟 和女巫(或许也有诗人),他们 叫喳喳地掠过柳树和榆树的树冠 夜晚带来对晚年的回忆,从午夜开始 倒看一部旧录像片,从阳台到卧室 倒退着缩小,并脱下所有长大的衣服
4
“晚年是风口里的迟钝……”我同意 我的迟钝和现实的喧嚣同步增长 哑石说无言是心灵的果实在成熟 我知道那只是某些事物突然将我占据 但丁把相爱的人放在地狱的狂风中 叶芝说大风改变了事物的面貌,他其实 是在说欲望。在风口里树枝变得尖锐 把正式春天所渴望的。所谓坚持 是把电视节目看到“再见!晚安!” 然后滑入被子。我同意愤怒能帮助晚年勃起
5
我想起一个活着的青年诗人,一幕戏剧的 陪角,主角是两个死者。或者他们都是道具 是死亡在展示它和历史的同构。他尖叫: “变了!一切都变了!”他错误的认为 所有诗人都在模仿死亡,追赶一趟 烈焰熊熊的火车。他已不可能再有晚年 他提前进入了永恒,在世上活动的 只是一具尸体,被另一些嘹亮的尸体 推荐给读者。他的声音高过了高压线 虚幻、可疑,像大风把读者连根拔起
6
“我慢慢退回我的玉米地”,在那里收获 石头。马车驶过,拖拉机驶过,然后 是远处闪闪的国际列车,与之竞赛的 红色小轿车。灰尘慢慢落下,落在 蔫叶子上,一阵晕眩在田垄间弥漫 他们像蝗虫毁了我的收成。他们带来了乌云 却没有带来雨水。村子里空无一人 每家门口都有一只鸡蹲在石头上 一个老人的口粮,死后被儿女背走 痛哭吧心灵,你也将死于饥饿
7
晚年区分开天才和大师。要写好诗 还要活得长久。公共汽车颠簸一个小时 才能到达郊区的图书馆。我已很久没去了 那里没什么风景。我愿意在中途 改乘另一辆,驶向一个女友的隐私 三十岁我的晚年便结束了。现在 我体验青春第二次降临,就像基督 在历史的回旋中把虚无又加高了一层 白发将变黑,但不会再有爱情和牙痛 只有诗句,简单、清澈如白天的星星
8
如果可以选择,我愿意选择叶芝 不是因为他的诗,而是他拘谨地坐在 公园的一把铁椅子里,周围一片荒凉 黑暗中树木若隐若现。我不喜欢博尔赫斯 带花的瓷杯,过于宽大的西服领子 并且周围有那么多不属于他的肢体 或者老庞德飞机跑道上的木囚室 他的威尼斯。锡罐。船头高耸的贡戈拉 我羡慕王红公,和他曾是舞女的女儿 夜宿山中,想像唱诗的中国妓女裹着丝绸
97.5.13
本地现实:必要的虚构
1
火焰熄灭了,是清理灰烬的时候了 混乱,如果从更大的一个范围看 便有了秩序。沙丘统一于沙滩 风的走向,海洋也是沙丘,液体的, 时间的。燕子密集地飞行,又散开 凭借气流回旋,升高,突然进入了 来自海上的强风,像带铁锈的雨点 展开倾斜的扇面。那些线条,直立的细线 横斜、弯曲的粗线,带有锐度 被散步的色块同化成一片响亮的和声
突然降临的新事物,在晚些时候 遭到厄恶运,但从未来的方向看去 谦虚地缩成了一个点,可以被建筑师忽略 而建筑则成了沙子和砖的虚构 被倒持望远镜的设计师,抽象成 浮在城市上空的省政府。杂志将季节提前 包括节日、天气、汗水。早上预报的小雨 迟迟未下,将傍晚的到来一并推迟 谁在推迟自己的一生?将火焰从肩膀 抖落,从灰烬取得入骨的寒冷
燃烧就是熄灭。在此处熄灭的在彼处 燃烧,在未来显露出影响,但并不超出 地平线和一个逐渐缩小的窗口:一连串 在电脑屏幕上推向右上角的嵌套视窗 可以方便地放大一个,拖着它到处漫游 直到现实的惯性为零。像一个老鼠 尾巴上带着夹子。但在街上没有人喊口号 没有红袖标。只有微软公司的巨幅广告 在天空上不断地推近、拉远。像一个方形篮筐 捕捉地球。有深度的事物显现在平面上
2
那些尚未存在的事物左右你,要求你具有 尘世的特征。一个孩子在远处瞄准你 纸板靶子在一股水柱的压力下 慢镜头拦腰折下。潮湿连接起草地和树林 以及更远的公路,寂静和一个家庭的童年: 一首尚未成型的诗改变你的生理反应 到底是谁在支配谁?它的未来 是你的身份。你永远不会有身份 不会将你散布在人群中的形象收集起来 一个套一个的办公室将你缩小为零
无论在生活还是在诗中,有些事物 永远不会继续,继续的是天气 和有关天气的开场白,车间继续没活 通勤车继续正点。完美的一天继续这样开始 “天气真冷。”“是啊真冷。” “昨天晚上那雨下的呀,哗哗的。” “是么,我睡着了没听见。”“雨点有这么大。” 另一个人插进来,“今天晚上还有雨。” “今天白天呢?”“也有,小到中雨。” 然后看窗外重复的风景,或者假寐
晚上谈到股票,江水暴涨,一些事物的 下沉和另一些的上浮。前一天的话题 没有得到继续,而是重新开始了 “买‘生活”了吗?“他们交换早上的报纸 在证券版(最近扩到两版)有他们关心的变化 我按字面上的理解,“生活是买的吗?” 当晨报、时报、日报、周刊、晚报拍打 我的脑门赶走残梦,我知道内容与形式统一的 数字,已经覆盖了我们的意识。沿途的 事物,滚雪球一样裹住膨胀的大脑飞奔
3
本地新闻,播音员用普通话播出 那些错过的就去读报纸,没有报纸的 就去听人复述,反而更加简炼 一具尸体轮流到众人的口中咀嚼,它的气味 深入躯体的各个省份。一个读者在高潮处 摘下眼镜,提高了嗓音。他们叹服罪犯的 智慧,计算他贪污的公款可以买多少辆奔驰 多少 净使凇 想到厂长一年的“额外”收入 他们立刻成了狗娘养的。事实的普遍性来自 标准的普通话。肇事者从车祸中偷走了轮胎
公共车上人们齐刷刷起立,行注目礼 路上的人则像一个黑色的花圈,套在残骸上 提前举行葬礼。方向和距离立即成了问题 我坐在踮起的鞋跟间,我想的是 如何描述一场车祸,如何让短暂的 进入永恒的。在其中控制死亡的加速度 用语调,分行,标点。怎样使不在场的 成为在场,让时间倒回去。但里面显然 没有灵魂的位置。因为无法想像灵魂 在猛烈震动中,是依物质的惯性向前
还是依照上帝的引力向上,像潜泳的人 双手高举浮向大气层表面。灵魂是什么? 灵魂和体重是什么比例?如果一个人 在物质的包围中手足无措,并且欣赏 这种手足无措,那是不是灵魂在作怪 灵魂是使面团发酵膨大的东西吗? 本地新闻,电波在空中穿梭,唾沫和铅字 染黑的粗大手指,塞入耳孔,挖掘 大西洋像半片报纸旋转着吸入抽水马桶 读隔天报纸的人,感到自己面目陈旧
4
上帝坐在电脑前旋转,熟练地将事物 转换成符号。每一实体都由对应法则 投影在另一空间。黑暗的机器内部 一颗疲惫的螺丝松动,一粒沙子颤抖 磨损着心脏。生活不允许的 便在电子游戏中实现,这一点 电脑与诗歌作用相同。我爱这一行啊我爱啊 时代没有为我们准备一个特洛依 但给了我们更好的:奔腾,英特尔 它是“英特那雄那尔”的缩写吗?
国际互联网络,将病毒的革命激情 以光速传播。云彩堵塞了每一个巷口 科学中蕴藏着人类无法预测和把握的因素 人最终将被自己的创造物所左右。“看来 你对你的专业并不怎么在行。”在艺术中 含混产生无法预期的意义,是必要的 这与科学不同。“我知道,我分析报表、曲线 云南的地震和领袖的逝世,股票需要理性 这与艺术不同。”知识并不能使人幸福 股票大厅将理性的人旋转成直觉的人
“这太消极了。你的特长应该能带来点什么 稿费高吗?是一下子把一生的钱都挣完 还是慢慢地挣?跟他们混混!找点儿门路。” 跟谁混?除了钱,人们已没有共同的话题 倾听者狡猾的眼神,像一条时时要溜走的鱼 两个平面上的物体产生磨擦,一个平面 则产生碰撞。譬如两个人恋爱,先碰思想 后碰身体。冰块磨擦后留下谈话的融水 一场无聊的谈话是暴露了双方的愚蠢 使一个抽象的人还原成具体的人
5
崇高的虚构原则统摄一切。更多的时候 你感觉不到现实,只在某些时刻它才显露 像露出木板的锈钉子那样固执,比如 分房子、涨工资、评职称、孩子入学 金钱和权力虚构了现实,你只好去虚构诗 你可以这样下去,至少落得为艺术献身 可孩子是无辜的。在个人自由与责任之间 一个泄气的皮球被踢来踢去,越来越瘪 把一切写到诗里也仍是个纸老虎 经不住风吹雨打,更经不起火烧
钱,钱,钱!钱每天都在涨价 一首诗可以买二十元,现在只能买十块 毕肖普说诗是老式加拿大元的一幅素描 白色,灰绿,或铁灰。我觉得它更像漫画: 隐喻和象征修正口语,抽象歪曲具象 卷心菜和蕃茄的价格天天在变,像天气 小贩和顾客寸土必争打拉锯战 一方疲软另一方就坚挺。但最坚挺的 还是美元。老人重叠的侧面像被反复张贴 去市场做应用题的小学生面目模糊
现实是天文数字,你是小数点 如何与之对抗?你甚至找不到它的巢穴 现实的局部就能把你压垮,比女人的局部 还可怕。持放大镜的现实主义把局部反映 成整体,持望远镜的浪漫主义则蔑视现实 一个观察者如何能看清他置身其间的东西? 对现实的态度将广场上的人群分开 塑料袋裹着鲜花的尸体飞上云层 以出口鸟粪为生的岛国脸孔蔓延到头顶 主张虚构的人本身就是个幻影,只是佯装不知
6
因此请允许我虚构一个真实的故事 我把它放在二十世纪一家亏损的工厂 十三楼一间临江的办公室,一个中年人 沉闷的爱情。不是在公园,也不是 在欲望的舞池里旋转、放屁,在鳕鱼身上 践踏大海,或者天堂在一个词中越升越高 这需要耗费我半小时的集体时间和个人激情 包括中间喝水上厕所造成的停顿 他在迟疑的跳棋上看似无意地碰她的手 身体里的寒冷促使他握住它,“你冷吗?”
她的手像一条温暖的小蛇反缠过来 (她刚分配来的时候坐在他的身后 不停地可怜他,还有他不合时宜的诗) 她窄小的臀部让他感到命运的吝啬 他开始升华,为他的怯懦寻找借口 “不要以为生活可以无休止地进入, 到我这个年纪,才懂得爱情不是游戏, 而是人性的尺度。”他引用别人的句子 玩味幼稚的感觉。“我们不该这样。” 她起伏的化学脸拍打他的道德感
“我们写信吧,那是惟一值得珍藏的东西。” 两年过去她还是那么瘦,除了某些局部 在增厚。他更加爱她,把它当做青春 的尾声而不是插曲,用身体培养一个 无奈的老人。他们没有告别也没有信 他更像一个导师,陪她走过青春的炼狱 把她交还给幸福的婚姻。世界夺走了 他最后一根稻草。只留下无聊的记忆和 内脏形状的痛苦。现在他写下这些 仿佛写下别人的故事,仿佛他自己并不存在
1997.5.15~20 1997.12.3二稿
伪叙述:镜中的谋杀或其故事
1首先出现的是一个人,在左下角,向中间长大,直到充满大半个镜面,转身碎裂声从镜中传来。背面的水银开始滴落一个有黄色护墙板的大厅,辫形楼梯羽毛扇,粉扑,烛光布置的坟墓氛围必要的耐心以及一个人的死,是写下这首诗的保证“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内心的坚定至关重要”“你是指偏见和闲言碎语?”一个被计算了日子的人在镜子深处(十米?)挣扎,水银一样变形
2舞台上正在上演一部歌剧,扇形的灯光和卷状的金色灰尘,墙上的浅浮雕微微颤抖(石灰的。时髦的材料)葡萄形墙饰和旋涡般的鬈发,车辇(纸糊的)老国王下棋,王子和公主骑马捉蝴蝶他们并不模仿各自的父亲,而是互相模仿“公主,你偷过我的苹果,那是我树上最大的一个。现在你打算怎么赔偿?”“那苹果是生的,我吃了就拉肚子。”
3一个小丑以尸体的形式出现在舞台一角画成奥古斯都的苦相,嘲讽着什么看不见的力量将他口红的甜味和寒意渗入每一个坐位。“小丑总是让人害怕,即使是最小的。”摘掉旋涡形假发的男人(演员或法官)对侍者说,那侍者一副鱼一样的表情。“有个脏东西我消化不了。”“是海鲜吧?”“不,是小丑。”事情仍没有进展。“你有线索了吗?”
4——“有了,一个好主意。”丹麦发音像发条卷回去。表明线索与“好主意”取得一致后混乱的局面便会得到清理,那些歧义丛生的黑暗的街道,路灯里燃烧的啤酒从工作服里重重摔下的醉汉与警察写下一个词“加油站”,然后看见它在雪地里变黑。没有肥胖的灰蛾这是冬天,雪围绕邮电大楼的铁皮尖顶哥特式建筑表明时代离我们不远
5国王是谁取决于我们何时见到他?多功能的苹果至少可以和牛顿、夏娃有关,将神的争斗归为万有引力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把麦子和牺牲连在一起“大地烘烤的面包。”但麦地上空的乌云和进入面包炉发酵的乌云是不一样的“金苹果。”你是说女神们安排了这次谋杀赤着白色的足在冰雹和火焰中奔跑、尖叫愤怒地把雷电的金球掷向人间的筵席竖琴的琴弦抽搐,如燃烧的头发抽搭穹顶上的麦穗
6以至我们再也不能弹出准确的音调歌唱一些哪怕最单纯最无意义的事物比如说一只苹果,或一只鸟起飞前树枝的下沉。“如果是您您怎么办?”“换个牌子的白兰地。”心灰意懒:“我需要十个小时的睡眠,才能听懂别人说什么。”现在一个高雅的女医生出现在某一页书中在一段文字中散发出科隆香水的体味“要咖啡还是强心针,您挑吧。”
7作为线索的苹果被带着神性幻觉的小丑吃掉了。“我们的惩罚不带恨,只带悲伤。由于有地狱和天堂,我们终会分离。”“用伏特加代替眼泪是保持快乐的理由。”“不,他很高傲我也很高傲。如果他不请求我原谅我的爱就会变成恨。”越来越暗的落地窗下女医生在身体里培养一个公主,而你身份不明继续说着,“基督可以控制感情,所以他有智慧和生命。”“你不想当凡人,所以你便折磨像我这样的凡人。”
8“我们就像身陷深渊的盲人期待彗星的经过。”我们摸黑来到坐位上,依靠传呼机的荧光刚好听到,“那迟到的不是时尚的奴隶就是文盲。”那是去年,我们去看歌剧,在雨天里吃小鱼小丑在过道上爬来爬去,嘴里不时吐出一两只癞蛤蟆——智慧有毒的形式“撒谎是做人的修行之一。”(此句默读)“我爱你。”午夜我们爬户外楼梯像从深渊返回地面在尸体堆成的激情的高峰颤栗。在镜中隐隐出现
9“死亡不能演!”但那是我们惟一的特长我们是演员,我们只要活着就是在演死亡一会寻死,一会又四处闲逛,暗中要使国王良心发现他躺在纸盒子里,忘记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事实“想到你会死会很不愉快,尤其是当你已经死了。”“我要杀了你!”几页剧本飘落在他脸上他叠成纸飞机掷下舞台。它飞过黑暗时是白的经过光是黑的。“我早有预料,在各个朝代和场合都难免一死。”有所有方向的表盘只有惟一的方向可走,时间是惟一的计量单位
10稍纵即逝的词语。飞机经过一系列安了镜子的房间被抽象成一束折光。第一场中出现的人物以王子、小丑、公主、医生、侦探、我的面目反复出现,但超不出一页白纸的边缘落入事实的圈套。谁看见了这一切而不说出从词语到词语的旅行,最终到达了一个可疑的文本。但死亡是确实的:一个人被每一次讲述重复杀死。但一个词或一阵掌声就能让他复活,展示迅速愈合的伤口:“死是雕虫小技。”
11我出生在一个边远的县城,那里没有什么故事发生。也没有歌剧可看,镜子和梦只是母亲旧抽屉里晦暗无光的两个词惟一的电影院大部分用来开会(批斗会和表彰会)。我可能有过许多次生命但大都忘记了。我可能还没有完全成为我这个人更有可能是《镜中的谋杀》的作者,某段时间它被翻译成《哈姆雷特》。现在我是谁、干了什么已无关紧要。神或小丑?现在是一个词在讲话
1998.1.18
响水村信札
1
来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总是下雨 难得有晴和的天气去看看山水 天色和湖面一样灰暗,正好医治 身体里的灰暗。像一封迟迟没有寄出的信 有些过时。但总的说来,心情尚好 没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仿佛我已 从一场病中康复过来。在这里 时间似乎也放慢了速度,蓄积在 高处的水库中,等待溢出的时刻 至于天气,说变就变,你瞧 刚才一朵白云还停在窗口嗡鸣 此刻雨声攻占了一个个山峰,把它们隔绝起来。 “下个七七四十九天才好呢!” 来自旧电影的一句台词,使这次旅行 仿佛成了插曲。谁在渐暗的天色中大喊 “来鬼了!开口子了!”把旧时代和童年 混在一起。我是否说过,泡沫堆在岸边
2
雨天里的事物陈旧得更快,光辉从峰顶滑落 倾斜入水,像军舰鸟(这里没有水鸟 许多天里只有一只麻色的野鸭,在湖心 团团打转,这将在梦中发出沙哑的叫声 融化)。沙子倾倒在村庄和梦境之上 透过缝隙,潮湿像褐色的菌丝, 悄悄穿过心脏,使一切开始腐烂 包括心情。湖水像一匹巨兽皱缩的皮肤 在群山中移动。我的病已基本痊愈 只是更加想你。和这里的蝴蝶相比 我显得年轻,白色的山石、湖水和风 半乎灵魂。(我总是放不下那些死者 它们寄居在我身体的黑暗中,在背后指点我) 沉思和眺望,都显得做作。不谙水性 使我不能没入水的躯体(这有些猥亵 好在你不会见怪),我把对水的古老恐惧 与母腹中的窒息,和水底模糊的黑暗 联系在一起。我总是觉得,水下有什么 东西在运行,或者沉没的古墓中 有不知名的鱼拱起蓬松的土堆
3
遥远的空间闪烁像一条鱼 从比喻开始的谈话,终止于 无法忍受的寂静。换句话说 湖滨旅馆的走廊里悬挂着 女式泳衣,平静,纹丝不动 我必须将它的来历交代清楚 这不是道德问题,但关乎道德 有人在乎这个,尤其是戴帽子的 老派读者。当天的报纸这样说道 “今天天气阴转睛,有时多云 山峰突然出现在空中,仿佛 岛屿悬在大海上空。”但显然 报上不会这么说,抽象的彩色图表 和油漆桶并置在沙上,因为 神圣的灵感而虚脱的鱼,正在喘息
4
这封信写得断断续续,像雨下了又下 使玻璃窗模糊,但是否事物也模糊了 谁向玻璃上吐痰了。风景在玻璃中破碎 缠绵的山水无尽地向远方扭去 争论,相爱,直到化为苍翠一片 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像这封信 我几乎没有信心把它寄出。文字 总得有些意义。“你是你周围的所有事物。” 这句话给我带来了你身后的黄昏,流水 树木和尘土。美丽总是自己的牺牲品 波浪消失在湖的尽头。我们对很多事物 看法相似。比如旅行,独自一人 就是逃离自已,暂时变成另一个人 变成风景。于是我起身去看风景 用手指,在雨水弄脏的窗上写明信片 “对不起,我不再恨你了。”这说明 有些东西正在无可挽回地成为过去
5
“我们走在去圣索菲亚教堂的路上 它离中央大街并不很远。硕大的圆顶 凌驾在建筑物的上方。”我曾将它 比喻为一间大厕所,年深日久 绿油油的。夜色像棉絮沉淀在喷水池中 新铺的石头广场,两分钟就可以穿过 有人却用了一生,或许更长 堆着小葱的婴儿车,与天空同向流动 是否你经过时事物改变了秩序 异乡人,别用普通话修正 我的本地信仰。“这里的姑娘真美 尽管说方言,也不尊重诗人。” 我相信一个小贩固执的自信,胜过我们 向上的目光加热着的闷热三角形 这说明在上帝和我们人类中间 有一片稳定的空白区域,不规则的波浪 便在其中起伏。仰望,使高的更高 束腰的光线从菱形彩窗旋舞而出 置换明信片一样的街景 小到用放大镜才能分清性别的事物
6
在哈尔滨你见到的不是我 这个城市与我存在于不同的时间中 石头街道上的雨,淋不湿走在雨中的我 你所看到的尖顶和塔楼 其实早已坍塌,我已离开 我们是否真的在夜晚 走过百年的街道,谈论着 一座不存在的城市 你见到的一切都是幻影,包括我 真实的哈尔滨,只存在于 我的诗中。河流像永恒在黑夜中流逝 像两粒灯火,我们分别落在两岸 正如在苏州,我只看到 灰色的园林,拱桥,在后门 向河里倒胭脂水的慵倦的女子 以及一个穿长衫消失在雨中的人
7
山中罂粟,散发邪恶的气息 背着条帚的松鼠在地上走来走去 高处的亭子我已登临过数次 风吹过,谷中的玉米地里起了一阵波动 好像一只獾子正蹿过垄沟,波纹 扩散到湖面上。午夜总有些声音 让人不安,水声也大了起来 像巨兽的喘息。户外厕所 被洪水淹没了,孤伶伶立在玉米地那端 我写下这些,似乎是在 告诉你我的孤独。我不知道 我只能这样,一边看着风景
一边随便向你说些什么。我喜欢这样 在你身边找不到的,我曾想去北京找找 但那里没有我需要的人群和真理 我想,人。心中只要有一块石头落地 在哪儿都一样。望久了山 那山便会像一个人,如果它像我们自己 我们就会留在那里。
8
……三年之后,如果视野没有改变 你就能看见道路越来越宽广 看见树叶、飞蛾和骷髅在同时舞蹈 在你的血液中世界开始像黄昏一样无边 同时又像老式的煤炉一样狭小 你用左眼看到灰暗的毛衣 用右眼看到儿童的天真 布满镜片的房间,连声音也在反射 一只水晶球举近又举远,树影和面影 在光滑的表面弯成弧形 仿佛一支手突然抓住了远物 并随之流动,将面积不断地重新分配 但并不超出表面而独立存在 一支铅笔在鼻梁处标出注意的焦点 又用无形的橡皮筋 将双眼和鼻尖组成的三角 拉到房间外面。金鱼眼的护士 胡乱拨弄着一个孩子的脑袋 让它在各个角度发射愤怒的目光 (停电了,楼梯拐角处燃起了蜡烛 布置起夜总会的坟墓氛围) 没有人类的眼睛,事物会自己呈现 我的左眼模仿了右眼,但在目击时 总有一个时间差 在这期间事物的变化,归咎于印象 部分的重叠,这有点像蒙太奇 导致白昼也有了多重的影子 按照房间大小分配的光明 并不对称于心灵,它迫使窗户 吐出各种几何形状,小药瓶一般干净的儿童 进进出出。太阳变得像厚厚的瓶底 涂上了油彩。一个镜头旋转着伸长脖子 窥视,幽灵显现在底片上 颗粒粗糙。有可能混淆的易碎的视觉 堆积在暗室内,像过期的瓶子 最好的效果是将骷髅和微笑重叠 在一起。一个只穿亵衣 裹白大褂的护士,把你领进黑暗 她的手冰凉,出着汗。走廊尽头 一件僵硬的黑色短裤,拒绝阐释 而楼梯指导你引向光明,落日融化的糖果……
9
石罅和龙头上的水滴。夜与昼 日子的呼吸。早上两个人在玻璃房子里 喝酒,晚上他们还在喝,只是不知 什么时候互换了座位。这里没什么可做 你还在午夜擦窗户吗?“一条鱼在冬天的冰里 生活。”一些人坐在一丝声息 也没有的玉米地里赌博,一匹马在周围嗅着 寻找主人(有人说是寻找骑手,其实 还不是一样)。“一条鱼是一根棍子 两条鱼是啤酒冒沫。”我摆弄词语 像摆弄扑克牌。偶尔会有一些意义的 片断出现,像湖中隐现的阴影 “死去的灵魂消失在天空中。” 是像光、星星,还是像黑暗一样消失 “像黑暗--黑暗也是一个灵魂。” 船和鱼平行,上面是天空,船尾 犁出宽宽的沟壑,一直扩大到岸边
10
雨中奋力登山,像王红公,只是 没有身裹丝绸年轻的游伴,既是女儿 又是舞女。在溪流边垂钓的隐士 手不离计算器,计算着深度、重量、距离 雨水化成了藤蔓,化成碧绿的西瓜 化成一个斜着肩膀的人,走过隆起的田埂 在雨中向更高的山峰呼喊,声音斜飞回来 像纸折的燕子。说到燕子,我来到这里 还没有见过一只,似乎它们和麻雀一样 已习惯住在城里,在烟囱和电线上编织音符 像绅士。说到底谁又能在雨中登山呢 我试图说出些什么,但总是徒劳 本地人带着不易觉察的怜悯 指给我们枯竭的瀑布,地下森林 成群的孩子走在上学的路上 正午的草丛中,我问到雨水生锈的气息
11
还是谈谈我们的爱情吧,你总不能 去拉萨那么高的地方去生孩子 或者把一个湖泊端到倾斜的桌面上 火焰形状的燃烧,留下的是脸上 “玫瑰的灰烬”。梦中我在白烨树上 擦手,用叶子洗脸。但这些都不能 改变继续的天气。(它像鱼从水底 直挺挺走出,走上朝南的大路) 我们共同经历的风雨,如今像经年的叶子 一团团沉淀在湖心,它使船头 翘起,像尼斯水怪。你曾经是我的 女神,但反复无常的经期(脾气) 让我明白,不能要求一个凡人 超出自身的东西。我们都已失败 但正如我说过的那样,只要心中 有一块石头落地,人就能活下去 像风在盒子里,像谷子和头发在地板上
12
我的前半生完全失败了。喝酒 吃鱼、写诗,用打下的全部粮食酿酒 拨开长草,携妓归来,这方面 我比不上我的邻居。我的诗句 远未达到命运的高度,是否 有更近的路通向他人的心灵 车马辚辚的日子早已不再 滤酒的纱帽和泄气的轮胎堆在树顶 新漆的喇叭中播放着艳曲和乡里通知 冬天它会卡满石头和雪 我们到达不了自己所在之处 能否用想像填充风景的匾乏 波浪沉落在黑暗中,鸽子 用时聚时散的飞行,囊括 所有的选择。回声找到它孤寂的词根 一个在行走中解体的女人 腰部以上一片模糊。这里淫雨不断 令人愁绪渐生。水淹没了沙洲上的小旗 波浪在暗中追逐着泡沫 告诉你我最近的工作就是 用词语把事物粘在一起,换句话说 就是从内部把一个人取消,使他的慢性子 适合上升的愤怒。痛苦仍是睡前的必备之物 露出一排纽扣似的乳房 最可气的是邻居刚考上大学的女孩 写了一首爱情诗,还敢来信说受我影响
13
亲爱的(请允许我再次这样称呼你) 我不会再给你写信了,离最近的村子 也有数里之遥。冬天野兽的呼吸结冰的时候 在火炉边,我会用这些信取暖 词语,细沙,湖水,自我,数字…… 聆听自然的时候,其实只听见了自己的 心跳,甚至心跳也听不到,听到的 只是词语,甚到词语也听不到 听到的只是虚无在云中移动 当我离开这里,水中的树枝还会 在黑暗中竖起,令人惊悚 细沙还会撒在火焰之上,还会有人 看见山间倒塌的酒肆和半户人家 听见蛙声被卷在泥泞的裤管里 黑夜中柳树随风摇摆,而橡树 则挺直身躯。暴雨从山顶倾泻而下 亲爱的,在白杨环绕的响水村 我给你写信,想着,不久我就会回去 和你一起,收集白色的日子像收集干柴
1997
默林传奇
1
电梯跃上摩天大楼顶楼从那里可以俯瞰全城一排闪烁的按钮控制窗户的明暗每打开一扇窗,便可以透视一个人的生活如果愿意,甚至可以让那个人的命运加速或者逆转,直到人人都变成疯狂的陀螺在旋转中虚脱、栽倒。她看见一个人十七次富了又穷最后在一座孤岛上写了一本《漂流记》给岛上的火山取名字,后来回到故乡还带回一个红发的野人,如今他用过的树皮和匕首摆在展览馆的玻璃下她看见一个女王在情人脚下仆倒,哀求他不要离去并许诺以整个王国相赠,而他还是扯起了风帆女王绝望中举火自焚,一道白光像不甘的灵魂她看见穿白衣的女诗人和她的女弟子们在青青的山坡举办讲座,半人半兽的潘神也垂下笛子而在远处喧哗的城中,人们议论要烧死这个女人一个同性恋。而广场上真地架起了铁柱堆起了薪柴,首先要烧死一个胆敢说地球围着太阳转的家伙。石中剑被一个似曾相识的青年拔出,一个王国也随之崛起,在倒塌的城市上新的建筑在生长荒草湮没了所少路径。但这一切,在她来说都已不再新鲜。一切都可以在神奇的科学魔法中得以实现,惟一不再出现的是那片童年的草地和刷了绿漆的秋千。无论她怎样揿动按钮调整天线的角度,旋转满屋闪闪发光的镜子那个少年再也没有在窗上出现仿佛历史上从未有过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早晨。
2
而同时,在世界的某处,一个长大了的少年,正在胜利中驰过一个又一个城镇,身后飘扬着猎猎迎风的王旗。而魔法师已隐于林泉他摆脱藤蔓的前额,不时闪现出这样的景象:一个似曾相识的女子,坐在布满镜子的房间玩着小孩子的游戏,她手中镜子的反光让他睁不开眼睛。可他知道,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是梦境,还有命运和时间又是许多年过去,亚瑟厌倦了王位和荣耀他想起少年时的一个心愿做个吟游诗人,走遍万水千山他知道,他所经历的战争、苦难、胜利和爱情不过是那个不知所终的老人的一场魔法他还没有真正还原他的自我而惟有那个寂寞自遣似曾相识的女子才能破除这些迷障,使他真正知道自己是谁他走遍了酗酒的城市和芳香的村庄探索有巨人的城堡和没有僧侣的高塔他在金鸟鸣唱的东方的花园接受过馈赠也跋涉过住在沙中的软体人统治的不毛之地他会见过饮鸩酒的善辩的智者的幽灵海中善于变化的穿星袍的老人一到早上便化做满山云雾的中国哲人请教过未受洗礼在地狱外徘徊的最伟大的诗人,聆听过使火焰颤抖的影子以及所有一切海洋、天空、陆地的生命他学会了世上所有的语言,但对于世界他仍是个陌生人。他终于厌倦了自己永生的生命,他已隐隐了解到其实这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只是幻影。更为奇怪的他慢慢有了自己就是默林的感觉他不知道那从不变老的老人是何时从他眼前消失进入了他的内部。也许他们本是同一个人的不同的自我他的以前和过去,本应处于不同的时段却被命运赶上舞台,像一个小丑曼声歌唱:“这工作曾经神圣!把星星注入不肯合拢的眼帘,或者相反唤醒灌木丛包围下沉睡的公主用一根柳枝打败金发的毒龙人们信任我……而如今我只是乡村舞台上的一名小丑但只要还能抓住词语,我就能再造一片幻景并在其中生活让枯萎的玫瑰在水碗里复苏像一只老掉牙的松鼠拼命旋转着干裂的辘轳在密集得无法重复的演算中能否出现意想不到的结果——一个在寻找长生药方的路上老去的人突然重获青春,我所创造的一切包括我自己,都渐渐消失在记忆中虚构眼的和真实的正混合成一片模糊的风景……而这些字句到底是出自我手,还是另一个人在漫游中的自言自语?”
3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仿佛是一座岛也许是半岛,因为我从没有走出太远去探索灰岩与石楠的边界。经过漫长的漂泊嫩工友一块稳固的岩石已是福分这一段日子不会载入历史,它只属于我们两个但我们何时能够再见?我的箭仍在树干上颤动。这里十分寂静大海的喧嚣被茂密的树丛挡住上方,高耸红色的火山,积满了水有一天发现里面又长出一座白色的山尖岩羊在跃向断崖前,蹄子总要反复交叉几下,但无需助跑它们有着羞怯而温顺的细长眼睛我曾给他们起过名字,只有在数它们时我才会模糊地记起些什么仿佛也是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有一个女人在织一块毯子但织完了又拆,就像太阳每日玩着光与影的游戏十年过去了,或许更久战争结束了,至于胜利的是哪一方我已不再关心。我看见我的士兵们骑在圆木上顺流而下,胡子像焦躁的烟叶其他人在哪里?那些被信天翁诅咒被银色野猪咬伤脚踝的人他们的兵器沉入水中。我是否真的到达过那火热的城墙,开满苹果花的草地谁能想到,牙齿攻克了城堡般的白牛却带来了愤怒的风,拨弄我们颠倒的脑浆我的话无人相信,他们用蜂蜜糊住耳朵继续在甲板上歌唱,让酒在大海深处腾起紫色的烟雾。我还能告诉你些什么一切并不像真的发生过。时间的溪水注入无出口的池塘,但并不满溢命运使我不再变老,那些贪欢的客人却会一日日阳痿,所以我不用担心你会爱上他们可我又是谁呢,历史的一个注解正文是一块毯子,从来没有织完在梦中我总是想看清那上面的花纹像一只老蝙蝠那样焦虑,尖锐时间和命运消磨了我的雄心不再有移动大地和苍穹的力量那守护宝藏、贪睡的蛮族未曾听闻我的名字。我以看见并了解了人的诚实与风俗,气候,议会,政府我已成了我遇见的一切的一部分而停下来生锈是多么地乏味如果那就是生活,我不能停止我的漫游再一次离开静止的石楠,光秃的灰岩在日落之外航行,超出那不断液化的思想的边界
4
这是从死者那里继承的风景,这是又一日他的靴子上沾满泥土,琴囊里落入了金黄的叶子,又累又渴他在一所白色的别墅前停下发现纱门外露水打湿的台阶上放着刚刚送来的一瓶新鲜的牛奶他犹豫了一下,从口袋里抖出最后的一块金币(其实这金币就是她鞋上脱落的一小块泥巴经过漫长的岁月凝聚而成,他不知道人们已不再直接用金子做交易而是改用各种颜色的纸币纸比金属还坚挺,尤其是绿色的)他正要拿起瓶子,门慢动作地开了一个手握明镜的小姑娘出现:房子变成岩石在注视中缩小,波动的草地提示你这是最后一章。你的领地赫然显现城堡,城堡上的云中城堡巨人在那里沉睡。图书馆里草叶状灯光装饰一两句冷酷的预言小偷提供情报,雕像每日收钱而市场多多益善,盖在城外的荒野周围点缀着哼哼叽叽的肥猪画面中充满了鸟怪,龙族,骑士,铁皮人僵尸,泰坦,美杜萨,半人马它们可以在形如烟囱的工厂里成批制造关键的是足够的钱,硫磺,水晶,木柴和煤喝甜水可恢复部分法力:闪电和祝福,元素风暴和刺血现在,岩石周围布满密密的玫瑰丛未经探索的区域仍是黑夜,裹在羊皮纸里。说话和睡觉可增长智力可你已经疲倦,通过嵌套的窗口看去所有细节像砂纸上的颗粒,粗糙,晦暗同样的故事可以一次次重复在另一个夏天,你可以取一个相似的名字
白日酒吧
仿佛来到已经决定离开的地方 刚刚正午,我们好像已到了晚年 白昼的顶端放出弧光,软下来的花茎 伸入停止扩展的隐蔽空间 这里没有什么客人,光线也不够幽暗 可以看清葡萄酒瓶上的商标 冰块在杯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想像的冰山”,大理石一般的流动 水晶的无数斜面堆叠起来 “每当我出现,人们总是一下子冷下来 刚才他们还在热烈地谈着什么。” 是否有一种厌倦,从一开始 便弥漫在空气中。我不知道说些什么 在词语里待久了,会浮不起来 这时,任何事情,比如放学的孩子 电话铃声,或者一个出于恐惧 在街上大笑的人,都会如救生圈一般 随着残骸从浪花中涌出来。“我头脑中 进行的事情的中断就是生活。” 我们拣一张靠近柱子的座位 好像刚刚坐下一样,眼睛在慢慢变形 但仍然看不清你淡淡脂粉下的情绪 苦味的酒从大肚瓶中平均流入 透明的高脚杯。假葡萄叶子附在墙上 一辆生锈的解放车,各部分分开 嵌在墙上。石头在这里只是增加着寒意 在膝盖以下。少爷在吧台后独自玩骰子 叠起来,像图腾柱 它能否比巴别塔还高。他的喉节 突出在衬衣领子上,还在变得尖锐 “可是生活呢,生活在哪里?” 可以想像的稚嫩嗓音。我并不相信 有人能从火车站直接驶入这里 就像一座酒吧从空中冒出来 两颊挂着泡沫,像一个失踪的身体 突然从还在晾晒的衣服中出现 还要多少个世纪,才能听到你在我的尽头 说出的话,仿佛粘在大西洋底 电缆上的贝类,听不见大陆间传递的信息 空间就是海洋,酒吧是其中最聋的 聋到零度,聋到骨头被冻僵 也许我们还过于年轻,还需要许多年 才能从落雪的街上走进一座白日酒吧 只是为了离开。“我不断地想着那些 非凡的情侣,狄多,克莉奥佩特拉 贝雅特里齐,也许,还有萨福 那些火热的岛屿和天堂的凉风 为什么要在地狱的狂风中不停地 旋转?《福音书》说过 通往生活的大门狭窄,道路崎岖 但爱情,也许更多地通往死亡 它也受制于地心引力的作用,让人 愚蠢地倒悬。玫瑰是肉体 而百合则是纯然的香气,引导你 走上善的旅程。”我们 凑近去看墙上带镜框的风景 每一个里面,都有一次小小的战斗 转移到战场的其他部分 “挺美,但只是赝品 值不了几个钱。尤其是里面按住帽子奔跑的人 应该在风暴来临前消失。” 你必须改变一下自言自语的习惯 你为什么不看着我的眼睛说话 来,让我再给你斟上一点 渴,有着坦塔洛斯的身体 头上是时高时低垂钓的塑料水果 “她们是一群婊子,像窗户纸 一捅就破。”阴影向内弯过去 成功是最好的除臭剂。灯光照到谁 谁就开始回忆。也许老年才会有沉醉 飘洋过海地递过来。“这酒产在 波尔多,我这里刚刚卖到96元 在外面的商场要80多元。”但是否 它在空中被兑了水,抵达我们的 只是一个象征,从中可以减去 时间和卷舌音。现在酒吧里 仍然客人稀少,情侣总是径直走入 最里面的角落,阴谋家也有同样习惯 事物的出现和消失取决于 观察者的角度。“只是坐一坐。” “一杯扎啤,一客蔬菜沙拉。” 刚刚坐下的物质主义嗓音,好像 刚刚做成一笔交易,洗过了手 可惜这是一间半埋在地下的酒吧 没有窗户看到街上的变化,雪,行人 车灯不知何时已经燃亮 “花是折下的音乐 音乐是花的盛开。你喜欢音乐还是花?” 向日葵在墙上旋转,像漩涡 带来遥远的事物:小溪边你头簪黄花的微笑 酒和幽暗并不能让大脑关灯 在这里做梦会提前衰老 从变得宽大的衣服里掉下来 周围的变化在内心中减少成 单调的寂静。我们也许是两个圆形的回声 彼此反射,形成第三个圆圈 那里可有一个彩绘的天堂闪射? 为了不使灵魂毁灭,先得拯救肉体 从这一点看,圭多 比贝雅特里齐仁慈,他以羔羊为灯 “他做完了他来到人世 所要做的一切。他开始了真正的生活 在短暂中受蔑视的,在永恒中 遭遗忘。他活着,不在任何地方。” 对于我你就是天堂。“可我还不知道 我身上的暗道通向什么所在呢。” 有没有倒置的山和竖起的洞 通向一个屋子的两个房间 通向冰与火,深处和高处 当一个人从幽暗的深渊返回 恢复水平的目力,幸福就是一束干草 一本白皮诗集用隔天的报纸裹着 在树皮做封面的留言簿上 画像,一张帐单递过来 我在上面签上:下次请你吃饭 雪模糊了行人的视线,回首望去 这座酒吧我们好像从未来过 “后来我自己又去了一次。” 另一天你这样告诉我,你真是个好人
2000.5
局部与抽象
1自从你离开我们,许多个夏天已经过去 雨打在日益模糊的窗上,留下灰尘 树林摇动,像陷在网中的绿色野兽 门阶上的灯一直亮着 参加晚会的人一直没有回来 他们还在房子边偷偷走动 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踮起脚 门铃声像萤火在花丛上方浮动(那是我吗?) 帆船仍在翠绿的海上远行,载着沉重的雕像 我在写作,装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但没有了你,这一切都没有什么意义 仿佛在一场灾难后,村庄堆满了碎石 人们若无其事,他们必须做些什么 手举起又放下。屋子里的! 人还在写作 小男孩的鼻子像一枚浆果,压扁在玻璃窗上
2秋天白色的城中下着愁人的秋雨 在骨架般刷白的楼群下走着怀孕的妇女 有人坐在半空中写信 突然看见燕子苍黑的脊背正在衰老 看见麦当劳靠窗坐着的人已经调换了位置 空气像干玉米叶一样沙沙作响 白色巨鲸冲上港口,牵引着深海的灯光 白色的时间冻结在白色的墙上 不久,真正的白色就会降临 而苍白的妇女将在发芽的土豆上产下红色的孤儿
3黑暗早早降临,还有这无声的轻雪 用不了多久,街道上将一片银白 只有下水道的井盖潮湿黝黑 冒出热气。远处的街口 玻璃柜中的水果闪现鲜艳的色彩 摊贩们裹着围巾,跺着脚 等待着灯光、温暖和食物 一卷无聊的坏诗使心情指节一般苍白 雪和文字都不及这黑暗准时而可靠 幸福的一天像一只水果被慢慢切开
4路边的汽车上堆满了雪,显得臃肿 更远的村子里,黄色马灯摇动一个夜晚 牲口偶尔的鼻息,煤箱里也落满了雪和豆荚 那里我已没有什么亲人 他们在更远的乌有之乡,穿着旧衣服微笑 一只冻苹果在口袋里变软 发出酸味。但饥饿已经离开了我 对于梦中发生的事我们所知甚少 梯子在光中沿对角线延伸结冰的灰色天空倾泻而下 树林那边,浮动着新完工的玻璃房子 幸福的人热带鱼一样游来游去 这样微雪的傍晚一定有一些我看不见的人 这样走着,走很远,给早已不在人世的孩子寄一封信
5雪落在谷仓上,篱笆桩戴上松软的帽子 在一切的背后有我们未曾经历的生活 树林后透出的灯说明世界存在着 子夜时分,我愉快地在硬卧车厢中醒来 窗外挂满又大又亮的星斗 仿佛炼金术士拉开一张蓝色的幕布 露出形状各异透明的试管与烧瓶 我费力地回忆颠簸中的梦境── 仿佛一个头次出门的乡下少年 坐过了一站。雪越来越厚 蓝色的信号灯伏在铁轨上喘息 从北京到哈尔滨,睡眠缩短了时间
6太阳在雪山上只露出一角 更高的建筑仿佛凭空而立,没有基础 白色和单调像云彩统治着城市 所有的呼喊都被吸收在海绵一样的孔隙中 连单调也被耗尽在脚步中 几十公里外乡村的一架马达,如一条喘息的鱼 推动着空气。线条在坠落 有人联络吗。陆地在前进 (在一只半透明的瓶子里) 陈旧发黄的光线插在窗口,干枯的花束 很久都不动。我们的全部想像和生活 在五公里左右。向前向后都在这个范围
7黑暗的院落。我像在外面玩累了的孩子 在橡皮桶里撒尿。父亲和母亲 坐在窗前的床上,仿佛一夜都没睡 他们说,“在黎明的黑暗前, 还是要把门窗关好。”我合上窗页 使劲拉着门把手,仿佛外面 有什么东西正在拉门。恐惧 院子又大又黑,灰色的木栅栏下 邻居的脏水淌过来,那里种着 父亲晚年的花。我刚刚失恋 打算去姐姐家住一天。裤子皱巴巴 从外面回来,看见父母仿佛夜晚羞怯的玩偶
8你观察世界,我观察词语 我们在一扇窗子的两面 但光线并不能将我们同时照亮 (或者照亮我们之间那玻璃的深渊) 像一位年迈的教师,你看着世界 在落叶中蹒跚,不时捡起些什么,发出欢呼 在你这样做的时候,火焰正在变成固体 城中已没有一个熟人,我正在到处找你 街道越来越暗,越来越陌生 世界在你眼中消失 囊中羞涩的学徒拋出十二月的雪 在树下大叫,有人走上盘旋的楼梯 白昼,烛光颤抖的膝盖爬向高处
9寒冷使他一觉睡到十点,而不爱情马可•安东尼,耽误了一场关键性的战役 他的士兵蒸发了:不到四点窗外便暗了下来 屋子里可能更黑暗。几棵柳树静止在宇宙边缘 闪闪发亮,仿佛大雨将至 轻微的感冒,将这一日从工作中救出 门前的灯还是许多年前燃亮的 我们的血在他的身上流尽,他本来可以活下来 在凉爽的大理石宫殿眺望大火 现在还是初冬,空间的海一片迷蒙 像剔除了爱情的大脑。似乎不会有人来了 但其他的脚步声从甬道响起,越来越清晰 直到门被重重劈开:永恒又延长了一天 我写下的一切将随他的血而消失 让克莉奥佩特拉守着那篮蠕动的无花果
10旷野中的呼喊像石头微微动摇。风吹乌鸦 现在没有什么变化,很久以前的光线 还停在枝头。一张白纸等待 雪花再次落下。在院子里刷结冰的木桶 仿佛又是冬日微暗的早晨,火星闪亮 在覆霜的木头上方。需要多长时间 才会有什么出现,斑点在眼角颤动 鸟,人,狗,还! 是数字,花和岛屿 纸上仍然什么也没有,树祈祷般立着 像光线,能坠落的都已坠落 包括坠落本身。冰冷的白色裹着大脑飞奔 孩子的留条,“我们在哪里都是成人” 一首诗开始,一片雪地刚刚显得凌乱
11我看见桥那边菱形的太阳 比傍晚的冬雾还要暗淡、苍白 脚步声充满了天空 像一个放学后晚回家的孩子 有人在路上向我亲密地低语 树光线一样立着。已是十二月 雪上仍没有痕迹,灰色的县城 门户紧闭,好像春节快要到了 学校里空荡荡,只有旋风在收集纸片 也许还会有三两位同学 骑着车子赶上你,超过你 打着招呼,他们先于声音消失在雾中 在桥那边,迅速消失
12在布满碎冰的天空,鸟儿赤足散步 从羽毛中筛下灰尘。当然还会有阴影 围绕着树木交叉倒下,形成 变化的图案。无人从那里经过一个城市从地铁中冒出来 它的台阶以递减的速度向高处折叠成白昼 刺眼的头痛像突出在荒凉大海中的山岬 雪下,一支铅笔继续画着一根线条 终有一天它会绕成一只笼子,把鸟关住 鸟眼冷冷,滚动在薄如锡纸的街景上 它们惯于在下午的边缘觅食。讲稿留在 灰扑扑的讲台里。是啊, 从更大的范围看,完全可以忽略的是天气
13一场雪使事物呈现出暂时的连续性 连续的白也是否定自身的白: 当人出现,便中断──脚印,车辙 说明有人早已到达了抹去的地方 “死在无地。”所有加起来的白 也高不过一个,从正在缩小中上升 亮灯的不规则方厅和两个彼此倾听的卧室 钟表在对方的屋中滴答,人在暗处假寐 探照! 灯伸入屋子的各个房间 证明生活是别的东西,各种各样 装饰过的墙壁中断了另一种白的连续 窗台上的残余中留下一只分趾的足印 也许在很远处(另一个世界?)才能找到另外一只
14长于冬天的雪集中在一个石膏窗中 从它的发音中减去了些许寒冷 伪装成鸟儿翅膀的闪烁,仿佛 一个白色裸体的许诺,在篱笆交叉的 阴影中。雪下了又下 街道埋在雪下,和灰尘与新月一同变幻 空旷的屋子充满了时间的溶液 午夜的滴答声格外残酷 当一个人在半空中回望,他的前半生 可能短于一条还在缩短的街道 再也回复不到改造前的模样 瓶子慢慢爬到身上。雪的回声比砒霜 还要灼热。但已经晚了,土堆已开始融化
15季节重又给每一个房间带来礼物光亮久久不动,缓慢得几乎成为 它所照亮的事物本身。再慢一些 你就会成为虚无。起身打开窗户 一个处女在发怒,但无害 仿佛鸟又落满了柳树 这是一个在梦中走向土地的人 他的脚趾鲜红,一本打开的书拋在手边 仿佛仍有时间读完。你的行为是一扇打开的门 还在震颤。噪音穿过耳鼓 在内心消失。傍晚他会醒来 什么也不想做,看着窗外 死者目光占据的风景 充满含义和暗示,又模糊得 像玻璃深处摇动的手势
16必须融入一个更大的整体,才能超越 自身的不完整。灰色上的闪光 是小块的天空在坠落,反映在 彼此远离的双眼之中。越是退缩 越是夹紧的肉。早晨 窗台的啁啾和残雪的翅膀 与正在增多的风的层次混为一体 突然像一排尖锐的栅栏出现:翻腾 焦虑像远方层层融化,但已经晚了 孩子们已经离去。在孤立的事件中 一个人的停留是因为一切只是瞬间
17问题在于没有新的元素加入 这支撑起的结构:看不见的人和你一同旅行 每一日都是对连续性的否定 对数字的否定。春天全部灰色的纯净 那未核实的界限,吸收了余烬和波动 直到每座房屋都有一个相配的时辰 束缚于逐渐破败的周围 亡灵在火焰中攀登,惟一的希望 是尽力不为人知:事物的样本散落在空洞周围 法国军队手持步枪迷上了我的心 有一点点快──啊,减少,那几何学的冬天
18一点一点地,把自己交出去 在对面,形成一个大致的模样 这一次,是向虚无出发,迈出 关键的一步,仿佛它会圆满 会越来越突出。于是你仅有的机会 在镜子粗糙的反面。这里没有什么 确定性:一袋水仙花根是它的脑袋 倒悬在开放的门廊,那或许是 一次真正的开端,克服了自身的优雅和不平衡 仿佛要使你的眼睛移开,以便它 变得不再可见。也许你仍然 从它椭圆形的寿命中汲取满足 像礁石吸收着潮汐,饱和的蓝色
19或是改变自己,或是改变世界 否则你无法歌唱。在你停止之处 没有方向。马在自己的影子前踌躇 仿佛面临一个深潭。四月即将结束 残梗和碎冰仍布满明亮的视野 事物都浮到一个表面上,让你转身时看见 消失的臀部。咳嗽回到夜的根部 欲望减少成白色才能成为欲望 像一个问题,马头悬挂在树林边缘 从解冻的土地中传来的鸣唱,太早地 混入线圈的嗡鸣。荒凉蔓延到早餐桌上 只有在房子深深的阴影中,才可以回忆 旧时的情感,但已无法将好的和坏的 分开,它们像毛细血管沉浸在水晶中 巨大,不规则。那些歌者深陷入自己 鲜红的胸脯,在歌声和荒凉中隐藏 直到闪亮的雨丝在高空垂下嘶嘶作响的笼子
20在色调暗淡之后,有人倒提画笔赶来 把它们临摹成书中的黑白插图 仿佛风吹雨打的叶子,它们欲望的重量 被简单的心灵压缩成同一件包裹 但多于呼吸,它是一个人! 在黑径前行时壮胆的哼唱 知道有人听见,但不知道 谁会在路的尽头等待,穿着你过去的衣服 把发芽的种子撒在你衣服的 皱褶里,那里只有体温和灰尘 能够生长,只有盘曲的发丝 穿过灰色的大脑。忍受着 重新开始的一切,围绕一个移动的中心 生长的无数同心圆。没有耐心 和足够的感觉来混淆周围的进程 你听见的正在消失,变得光秃 一个鸟群散尽的打谷场
21我不得不把你叫做它。你或许 是个女人。我本来从田里拐出来接你 却误了天气:深草中一束折断的阳光诱惑了我 回来便见你挂在篱笆上方 点着头大声评论。林中飘满水珠 石块聚集在树根上。奇怪 看见你之前我怎么没注意到这些 它们更像演习中的仿真物 是一个样本:或许是你的一个戏仿 你那么松弛,那么白,像纸 一捅就破,这证明你确实是个女人 但我没有发现你背上有线,你仿佛 直接挂在了空气分子上。你是一个手势吗 你似乎可以抓住风向,打着旋: 这么说,你是一只风筝了 骨头弯曲着伸入新的事态 本来你可以是胖乎乎的飞机 裹在暖洋洋的云彩里打鼾 这是春天。每根树桩上都站着一个人 只是高矮不同。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只是我不说。你的闪烁是侧着身的 篱笆断了。白昼在继续 我已经忘记了你。也许 这是最好的结局。你还在那里吗?
22欧律狄斯又回到暗影之中 成为它的一部分,只是色调更深 像含盐的灰石。回望时的苍茫 迅即如一场大雪沉入风中 黄昏如旋梯吱嘎作响 最终星光一样带来问题和裂缝 一个玩笑的含义很久之后回到你脸上 但即使他不歌唱,冰冷的妻子仍会 散发出纸的气味留在锯齿形的脑海 今日的纯洁是隔壁小心而偶然展开的谈话 轻微改变了家具的色泽。她 也是这里的一部分,日复一日地变化 像放弃了地平线的天空。灰雀飞过 这一次仍然没有看清。甚至悔恨都已过去 石坑边重新开满黄花。仅是歌唱并不能换取天堂的回应。你离开后 形成的空间吞没了大陆的阶梯 另一个夏天,还会有人带着问题而来 (他们是撕碎你的酒神的祭司?) 等待歌曲的终止──而结局便是回报
凉水诗章
◎午夜的散步
水滴从高处的树叶落到低处的树叶上密不透风的草丛纹丝不动偶尔,草棵扑簌簌分开又合拢是鸟沉默地飞奔到更深的草中倾倒的白桦让夜色不时闪亮而黑暗越来越浓,像罪恶吸引着我们这时,总该听见你的心跳了吧黑暗在后退,低语着窥视着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你的手发粘,像一条粘满唾液的鱼想像中猎人的小屋火光闪耀在发潮的皮褥子上,主客均已沉默只有湿木头的火让脸孔时明时暗但我们中途返回,微醉中回头望去黑暗从树根里冒了出来,从高处漫过来这情景,总让人想起《地狱》的第一章
◎松下
孤松。石径。潮湿的草地木凳上满是松针和积水刚用纸擦干净,风又从树梢刮下一汪水来。长凳上躺一下吧开个会,讨论一下严肃的问题当然还有爱情,这“人性的尺度”阳光在鸟儿弓起的背上滑落蜂巢里蜜在滴响。我还要关心什么那“昨日之悔和明日之畏”都如斧柯在花丛中腐烂、还原阴影落在眼睑上,远远的山路上敲石子的人也在灯下敲过棋子松风带来树脂的清香,做个梦吧醒来,已是一生虚度
◎蝴蝶
山中寂寞的蝴蝶,薄薄的像一小片凉水落在雨后的砂石路上它们展开黑色的翅膀,无声地滑过阳光和阵雨,滑进更幽暗的林中它们曾经落下,落在我杯中泛红的酒渣上我们是否来过,在空空的山谷采集蝴蝶把它们微弱的呼喊装在透明的瓶子里蝴蝶又在飞过,杂着几只混迹的蛾子总是那同一只硕大的黑蝶飞过松树的树顶,拖着阳光的金线它随着石头落向山谷,但总也听不到那落地的声音。蝴蝶飞过之后我们已不在原来的地方
◎林中小溪
忽远忽近的水声把我们诱到这一片闷热的林中,一座腐烂的木桥把我们从白昼渡到野花的膝头枝叶掩藏的小溪清澈见底从容地流过我的脚面。“刺骨的冷将变成火焰一样的烧灼……”我只能尝试着走出五步时高时低的水声测试着溪床的坎坷曲直水底游动细小如针的黑影溪水在转弯处冲激出一个小潭就在我们打算沿溪走上一里的时候潭水上一阵嗡嗡的黄蜂让人却步它们围绕水中一根断桩不停聚散仿佛在争吵。这时,最好从上游漂下来一件村女杏黄的衣裳和一顶插满野花的草帽对于溪水通向哪里,我们一无所知正如我们对事物的爱,只是冰冷的火焰
◎晨雾
晨雾在森林上方缭绕,这树木的呼吸时浓时淡,它在树叶上凝结成露水滚动着,融合成一枚硕大无朋的露珠把森林包裹在绿色的梦中鸟儿还在沉睡,草丛中鼾声一片口袋形的蛛网中,只有露水和半片蝴蝶翅膀在闪烁露水使阴影更深了,林中到处是安静的水滴声远处的山坳里,晨光已渐渐如沉渣泛起铁皮屋顶上湿漉漉的,炊烟湿漉漉的不知要过多久,昆虫才能从叶子背面翻上叶面,晾干翅膀,沙沙歌唱
◎露水雨
你顽皮地跑到前面,等待我靠近你突然踢了树一脚,哈哈扁豆大的雨点洒了我一头为什么偏偏是你,而不是一只松鼠从一根树枝窜上另一根树枝或者无故受惊的鸟突然飞起用带花斑的短翅,碰落这一阵稀疏的雨雨点落在路上,像卵石镶在沙子里草丛也一阵瑟瑟,然后林中的寂静水一般愈合偶尔有阳光旋转着透进来请屏住呼吸,如果有隔夜的露水落在头顶,那是树在梦中流下的泪它梦见了因露水而沉重的空空鸟巢
◎林间空地
有这样一处空地,像一处舞台我们站在上面,观众是静默的树和昆虫坚硬的上了釉的眼睛大片黄色紫色的野花掩没了我们来时的路亲爱的,我们所有尘世的衣裳此时都是多余的。我的手陷在你的腰里我的手触到了你身体里的隐痛在人迹罕至的林中,爱也是多余的它只是一个动作的多种节奏起伏的是溪水忽高忽低的喘息一只蜻蜓飞来,在你晕红的枝头逗留吸食盐分。天地一派肃穆两只高潮过后的虫子一动不动直到野花开始喧哗,大地重新旋转
◎月下池塘
月色和雾汽混在一起,把景物缩小成青草围拢的池塘。池上木屋里的灯改变着颜色,溪水汩汩地汇入塘中又从石缝中逃逸,带来清新再过一会,连水声也会停歇连树梢上的微风也会停歇当池上的灯渐渐合上眼睛小鱼唼喋的声音大了起来有的不时跃起,顶着水花装饰在黑暗边缘。我们倾听着偶尔交谈几句。烟头烫伤了水的皮肤谁在意呢,鱼肯定躲过去了水中充满了心跳和狡猾的口水
◎秋千
秋千高过了树顶,垂着咿呀作响的星光的长链。闭上眼睛,任长发飞扬秋千的吱哑声响彻童年的群山高些,再高些,摆脱大地的束缚你的血液忽高忽低你的耳中灌满了风声秋千高过了午夜,高过了星光两极短暂的停顿是生死两忘荡着荡着,秋千上就空无一人了荡着荡着,黑夜中就空无一人了秋千自己荡着,星轴似将断裂满头白发的我,站在星空下任空空的秋千从眼前反复经过
◎黄昏
黄昏从纠缠的枝叶间透过来周围慢慢变得湿润,仿佛水墨在宣纸上漫开。芳香的雾凝成了山石,隐约的小径几座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像破帽子被无形之手按在地上。归巢的幼鸟滑过树下的虫声戛然而止,让人却步水墨继续流淌,在风的凹处汇成一眼池塘,水声越来越大暗黄的背景下,炊烟白色的细流始终清晰不散,在屋顶上舞蹈天空一片迷朦,就在山径的转弯处散步归来的人像一个潦草的签名,难以辨认
◎山中醉酒
这似乎是不相宜的,一个温润的躯体慢慢澄清,如流泉被利石分割被抛散在周围,被细细玩味我看见旗帜倒在草地上,被雨践踏雨也落进了余烬尚存的烟囱在我们共同经历的事物中一定混入了不和谐的细流但我无法相信,我看到的一切不过如此。总得有山谷储存回声吧让呼喊把我们带到那里在一个边缘上像翅膀一样闪烁或是靠着年轻的白杨,像鸟儿被弹性的树枝发射到空中山民过期的啤酒燃起了头痛和松树固执的想像呔,谁要你来扶我看,月亮也他妈升起来了
◎恍惚
没有爱,这一切仅仅是孤独,甚至恐惧墙上的石头回到了呼啸的山中增加着仰望的高度,而山体中金黄的矿脉正在黑暗中辗转,力图摆脱流水的纠缠柴门半倒,几乎已开始变白而草丛中的枯井里突然闪耀起星光晚年的隐居高得不可想像,当你独自下山必须有另外一种风声充溢在胸中你必须能对黑暗和灯火同时说出仅仅有爱是不够的。于是我们从松树下起身,整理好衣衫针叶堆中一双空洞的眼窝在把我们注视一只野兔或松鼠的颅骨,灌满了晶亮的流沙
◎瞬间
这个瞬间如一粒沙子落入水中消失在其他的沙子中间你先是看见水面和水底的双重波纹然后是树木的倒影渐渐清晰黄昏辽阔起来。在你之前它一直如此天空缓缓旋转粗糙的群星你还要恐惧什么,你就是沙粒风和星空,你一直是部分也是那永恒存在的整体水声使黄昏的山谷向明月之杯倾斜你可以听见沙子渗出石头的声音人世的灯亮了起来。生命孤零零的我们离开后,黄昏将继续我们从永恒中抽取的这一束湿润的枝叶沉甸甸的,带着树脂的芳香
◎交谈
清风徐徐吹开了晨雾,这是又一日我试着和你们交谈,试着把自己想像成你们的一员我的语言犹豫、生疏,如花粉粘在鸟舌上,如颤音从石缝中传来我必须找到它,找到它吐露的金砂在一场雨后,我必须把路上的石头放回原处,或是一脚踢下山谷这是简单的,但无法重复一种无法找到动作的心情与未来保持了一致。如何能复活早已失传的语言。当晨雾散去昨天又是一天,是无言也无心跳的七千年
◎林中蜂蜜
有七排云豆架的林边也有七排白色开裂的蜂箱仿佛遗弃在草丛,听不到些许嗡鸣大片野花中也不见一点蜂儿的踪影我向林中探身,约拿单一样无知只有偶尔的鸟鸣,从枝头滴入衣领养蜂人已不知所终,也许怀揣钞票回了南方向林中再走几步,就可以看见秋天的背影和她白桦的颈项。看,一个金色的星球就悬挂在她的颌下,缓缓转动最后的甜蜜滴入火热的喉咙我看见蜜蜂僵硬地蜷在花芯攥紧的拳头里不久以后,那同一群蜜蜂将随着公共汽车旅行,在玻璃上留下花纹
◎村庄
光影游戏的平原上大河每转一次弯,便留下一座村庄,被水环绕也环绕着炊烟似的白杨田垄像折扇轻轻打开,倾斜蝉鸣削弱着闪着沥青的路基在人间隐居需要多少黄金白色的果园,一块青一块紫的乳房鱼儿搅动的池塘,蜂箱和寂静都不是为了你。大地逐渐金黄风像守望者的衣裳一样透明当汽车如一头飞奔的老牛把道路撞弯
◎古镜
请允许我动用一个陈旧的身体:湖是我遗落山间的一柄古镜镶嵌着日月星辰,也许深夜神祗黝黑的脚会踏上陡峭的山径把它拾起,拭去露水,映照自己或许她失手打碎了它,于是正午一片闪光,透过幽暗的松林看见高处白色的墓地裂开逸出蝴蝶和歌声。宁静的湖水是否也沉没着同样的墓地不知名的鱼,拱起蓬松的土堆在水下,我这沉甸甸黑黝黝的灵魂也在网中下垂
◎湖与夜
夜晚从比喻开始:月影似换气的鱼躺在水面上,尾巴因为引力向黑暗处弯曲一首诗也是这样,它和夜和湖一样寂静而宽广,当星星将夜晚收起它收起自己的无限。久违的蛙鸣像二十个老妇搓洗泥泞的衣服我看见倒塌的山间酒肆和半户人家我看见午夜垂钓的人反穿雨衣然后我看见暴雨从山顶急泻而下我睡在动荡的屋顶下,鱼睡在安宁的水底,有人摸黑上来像鱼泼溅着水声,像心跳升到树端
◎中午的土路上
中午的土路上,一个老妇踽踽独行在两个若隐若现的村庄之间灰尘在汽车后慢慢弥漫到林子里两个褐色的村庄几乎一模一样这使道路丧失了方向但她踽踽独行,拐杖戳着事物的裂缝我疼痛的心脏。她要去哪里大地缓缓旋转一张密纹唱片大河闪光,通天的大路也在闪光那老妇像唱片上经年的一粒灰尘沿离心力抛出,她仿佛已是时间本身,固执地追随着我们旅行
◎崖葬
远远的,那片褐色的悬崖下面是平静的河水,朝南的崖壁上有许多半圆形的岩洞,类似于陕北的窑洞每个洞口都立着一块碑河水拐了一个弯继续向城市流去而村庄就蘑菇一样散落在河湾的草丛中不远处一个废弃的采石场像山的一个灰白色伤口那些被阳光照亮的悬崖和阴暗的松林交替出现,越来越多河水始终平静地映照着它们把生和死隔开,又同时把二者灌溉
◎朗诵
我朗诵。“我们不知从何处来。”我们攀登铁塔,扶着满是露水的梯子我朗诵。“我们不知为何来。”雾气在周围缭绕,如呼吸模糊了视线我朗诵。太阳在升高空气越来越湿润,裹着树梢我朗诵。“我们曾经来过。”回声把山谷推远,蛛网上光芒闪烁我朗诵。太阳在驱散晨雾半圆形的彩虹把我们投影在圆心我朗诵。林子越来越亮深处的小动物都不做声“我们是否到过那里?”下山时我还在朗诵,但声音越来越低
◎想像
需要想像,才能真正抵达这有片阴暗的森林。啊,神圣的阴暗宛如在黄昏的教堂,空无一人只有黑色的十字架在窗上竖立需要想像,才能再走出数里仔细分辨树上的标签把黑桦和云杉反复指点松鼠如一颗生锈的雨点掠过树根需要想像它绒毛里的温热和枝头的光影需要想像才能够真正看清鸟儿留在叶子上的花纹才能看见我们在越来越浓的阴影中盼望到达别的地方事物仍然无法真实起来所以我们又走了一阵子直到累了才返回
◎隐居
有谁愿意陪你住在这么不方便的地方连手机都没有信号。再说还得一笔钱买房子,买园子种菜适应山里说变就变的天气但我还是喜欢那向日葵排成的栅栏褐色潮湿的小屋。能望见人家靠近阴暗的老林子。一条发白的土路连接起支鱼网的河滨与后檐的寂静或许你可以常来坐坐,像个客人一起走走,忘掉许多不愉快的往事让事物的消逝慢下来
◎迷途
秋天的时候,我还在为你写诗写得无声无息。你早已离开原地乘另一趟车回到了城里我还在山中和流水、树叶、蜂鸟纠缠以为你还在我身后,林间的光线一样悄悄移动。我想采集更多的野花装饰简陋的梦。树脂滴入水中野花的喧哗一浪高过一浪我忘记了时间,忘记了我们不过是匆匆过客我不知道下一趟车是几点我坐在枕木上,野花伏在膝上林子里突然静下来这片荒凉已很久无人造访
◎时间之流
词语是时间之流中的石头当我这样想的时候,车窗外马上出现了河流,河床上布满或大或小褐色和白色的石头它们使水流缓慢下来,或者相反让流水发出更大的声响石头仿佛在对流水呼喊,“停下来!”喊声被吸收在石头被流水蚀出的孔洞中流水在继续,像一种传统只不过变得散漫、分叉但不久就重新汇集起来,宽阔而明净于是有小船出现,有鱼网支起来有因为远而慢动作的人在讲话列车在一个个方言的小站震动它们是旅程中的石头让我们暂时停下来看看风景
◎整个是寺庙的湖心岛
远远的,寺庙的红色围墙隐现在绿丛中,代替了防波堤游船犁开灰色的水面,绕岛一周找不到碇泊之处,只有佛号隐隐把小岛笼在闪烁金光的阔袖之中风铃,叶簇,一层层涌向树梢的飞檐岛上似有高山,有鸟群在白色气流中回旋,有人向更高处的拜月台攀登而那里早已是肃杀澄澈的夜半还是远远的,岛在水的中央沉浮如一颗佛珠变得晦暗,只有阳光在船尾拖曳的油花中幻出虹彩
◎在僧舍的台阶上
独坐在破旧的台阶上,还要想些什么呢阔叶飘零,四周瓢虫乱舞阳光在高空盲目闪烁天蓝色的油漆桶倒在墙角悬崖边被拔起的葵花发出纸灰的气息身后是虚掩的门,无人诵经窗台上的洗涤剂瓶子和两把开裂的塑料椅子说明这里有人生活抬头就望见尚在修浚的庙宇更高处,是夜晚用星斗写下的天书落叶越落越快,阴暗的青檐下一抹夕光装饰光秃的佛头满地的树叶哗啦作响也许是一只松鼠潜伏着靠近
◎我来到生命的尽头
我来到悬崖的尽头,战栗着靠在坚实的青岩上闭上眼睛风呼呼地掠过耳际,把蜷缩的落叶刮向棋盘般的大地和村落在高处,即使没有风也总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抓住我像握住一块即将被抛下空谷的石头阳光垂直而猛烈,和风一样我已走到生命的尽头——永恒的心跳于是我返身折回,越过锋利的边缘在朋友的镜头中微笑——我宁愿忍受人世的一千次伤害也不愿面对生命一瞬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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